
汉晋春秋的历史价值究竟有多高
纵观习凿一生,没有叱咤风云轰烈烈,但却是一个有才有胆识的率性读书人多一生。
关于习凿齿的才情,《中兴书》《世说》《晋书》本传等所记已如前述,余嘉锡《世说笺疏·忿狷篇》更称“习凿齿人才学问独出冠时”,应当说均非虚誉。
由于体例、篇幅所限,前言对习氏学问、才情不拟展开论述,只简要介绍他的代表作《汉晋春秋》。
习凿齿的著作,据《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及《新唐书·艺文志》记载,主要有史学著作《汉晋春秋》《襄阳耆旧记》《逸民高士传》及《习凿齿集》四种。
四书皆早已亡佚,其中《汉晋春秋》《襄阳耆旧记》有清人辑本和今人校补本行世,《习凿齿集》仅剩零散文字数篇(节),而《逸民高士传》已无从寻觅。
习凿齿的著作,以《汉晋春秋》影响最著,凿齿的才情与卓识在这部书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据《隋书·经籍志二》史部古史编年类著录:“《汉晋春秋》四十七卷,迄愍帝。
晋荥阳太守习凿齿撰。
”《旧唐书·经籍志上》及《新唐书·艺文志二》乙部史录编年类著录《汉晋春秋》,则皆称“五十四卷”。
《晋书》记载与《唐志》同。
其《习凿齿传》云:“是时(桓)温觊觎非望,凿齿在郡,著《汉晋春秋》以裁正之。
起汉光武,终于晋愍帝。
于三国之时,蜀以宗室为正,魏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为汉亡而晋始兴焉。
引世祖讳炎兴而为禅受,明天心不可以势力强也。
凡五十四卷。
”鉴于《隋》、《晋》二书皆为唐初官修,《隋书》成于前,《晋书》撰于后,《建康实录》与《元和姓纂》又皆以“五十四卷”为说,而彼时《汉晋春秋》仍存,可见其为五十四卷无疑。
《隋志》为撰稿者笔误,亦或后人传写致误,已不可知。
《汉晋春秋》何时亡佚,有人揣测在唐末五代时,但并无有力证据;可以肯定的是,至迟在北宋中期,这本书已难见到。
南宋周必大为萧常《续后汉书》作《序》,在谈到《汉晋春秋》时云:“然五十四卷徒见于唐《艺文志》、本朝《太平御览》之目,逮仁宗时修《崇文总目》,其书已逸,或谓世亦有之,而未之见也。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皆不录此书,可证周氏之说。
而高似孙《史略》卷三“历代春秋”及卷五“《通鉴》参据书”目下,却开列有《汉晋春秋》,或依《通鉴》引有此书若干条目而言,但也不能排除其另有所闻。
那么《汉晋春秋》为何而作,是否确如《晋书》所言
据《世说·文学篇》载,习凿齿因至都见简文,返命答问忤旨,“出为衡阳郡,性理遂错。
于病中犹作《汉晋春秋》,品评卓逸。
”刘孝标注引谭道鸾《续晋阳秋》曰:“凿齿……后以忤旨,左迁户曹参军、衡阳太守。
在郡著《汉晋春秋》,斥温觊觎之心也。
”凿齿本传基本上沿袭了谭道鸾的说法。
然而,唐时刘知几对此说已不以为然。
《史通·探赜篇》云:“习凿齿之撰《汉晋春秋》,以魏为伪国者,此盖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耳。
而檀道鸾称其当桓氏执政,故撰此书,欲以绝彼瞻乌,防兹逐鹿。
历观古之学士,为文以讽其上者多矣。
若齐冏失德,《豪士》于焉作赋;贾后无道,《女史》由其献箴。
斯皆短什小篇,可率尔而就也。
安有变三国之体统,改五行之正朔,勒成一史,传诸千载,而藉以权济物议,取诫当时
岂非劳而无功,博而非要,与夫班彪《王命》,一何异乎
求之人情,理不当尔。
”知几以为,裁正桓温觊觎之心,“取诫当时”,一篇赋箴足以当之,何须“勒成一史,传诸千载”
知几之言,大体得凿齿之心,然而又未尽其意。
裁正桓温觊觎之心,或确为凿齿初衷,而一旦运思,境界大开,其撰述之旨自不限于此。
当时陈寿《三国志》早已问世。
据《晋书·陈寿传》云:“(寿)撰魏、吴、蜀《三国志》,凡六十五篇。
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
”陈寿于晋惠帝元康七年(297年)病逝后,尚书郎范頵等上表以为:“故治书侍御史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虽文艳不若相如,而质直过之。
愿垂采录。
”于是朝廷命河南尹、洛阳令就其家抄写其书。
《三国志》由此传播开来。
范頵等所言,表达的是时人对《三国志》的最初评价,这种评价仅就史著的一般价值而言,可以认为是较为平允的。
然而,世易时移,《三国志》的以下书法却遭致了后人的訾议。
主要是:《三国志》帝魏而主蜀、吴,为魏国奠基者曹操及其历代国君立“纪”,而对蜀、吴二国国君则立“传”;《魏志》对刘备、孙权称帝皆不书,而二君即位却要在蜀、吴二《志》中记明魏国年号;刘备称帝,国号汉以绍汉统,却以其地处于蜀而改称蜀国;以及对曹氏、司马氏欺君、篡弑行为,因回护而为曲笔隐词,等等。
这表明《三国志》是以魏为正统、尊魏抑蜀的。
晋代魏,司马炎踵曹丕故步。
而自晋元以降,权臣拥兵自重,窃据要津,觊觎非望;宋、齐、梁、陈,篡弑相仍,皆以禅受为辞,祸延数世,流毒无穷。
于是,自东晋时起,一些正直的史家已防患未然,在著述中对汉晋间历史进行了不同于陈寿的叙述,力求传信后世。
习凿齿、袁宏、范晔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习凿齿说容后述。
与凿齿大致同时的袁宏,在其所撰《后汉纪》中有一段著名的史论。
他在评论曹丕以禅受之名篡汉称帝事件时,明确指出:“汉自桓、灵,君道陵迟,朝纲虽替,虐不及民。
虽宦竖乘间,窃弄权柄,然人君威尊,未有大去王室,世之忠贤,皆有宁本之心。
若诛而正之,使各率职,则二祖、明、章之业,复陈乎目前,虽曰微弱,亦可辅之。
时献帝幼冲,少遭凶乱,流离播越,罪不由己。
故老后生,未有过也。
其上者悲而思之,人怀匡复之志。
故助汉者协从,背刘者众乖。
此盖民未忘义,异乎秦汉之势。
魏之讨乱,实因斯资,旌旗所指,则以伐罪为名,爵赏所加,则以辅顺为首。
然则刘氏之德未泯,忠义之徒未尽,何言其亡也
汉苟未亡,则魏不可取。
今以不可取之实,而冒揖让之名,因辅弼之功,而当代德之号,欲比德尧、舜,岂不诬哉
”从而从根本上否定了曹魏代汉的必然性与合理性。
《后汉纪》不结束于曹丕篡汉之年,而以“明年,刘备自立为天子”(《后汉纪·孝献皇帝纪第三十》)终篇,应当说用意弥深。
清赵作羹著《季汉纪》,于《缘起》中就说:“故井络(指蜀汉)之开基也,袁氏于所作《汉纪》之末,直指历数之攸归。
”可谓一语道破天机。
习、袁身后数十年,刘宋时范晔撰《后汉书》,坚持据事直书,持论平允。
其对汉末重大史事的叙述,凡陈寿回护之笔,一概使之返本归真。
清赵翼撰《廿二史札记》,曾专立《后汉书三国志书法不同处》一节,对二书之别加以论列,如曰:“陈寿《魏纪》书天子以公领冀州牧,蔚宗《献帝纪》则曰曹操自领冀州牧。
《魏纪》,汉罢三公官,置丞相,以公为丞相,《献纪》则曰曹操自为丞相。
《魏纪》,天子使郗虑策命公为魏公,加九锡,《献纪》则曰曹操自立为魏公,加九锡。
《魏纪》,汉皇后伏氏坐与父完书,云帝以董承被诛怨恨公,后废黜死,兄弟皆伏法,《献纪》则曰曹操杀皇后伏氏,灭其族及其二子。
《魏纪》,天子进公爵为魏王,《献纪》则曰曹操自进号魏王。
……至禅代之际,《魏纪》书汉帝以众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使张音奉玺绶禅位,《献纪》则曰魏王丕称天子,奉帝为山阳公。
他如董承、孔融等之诛,皆书操杀。
此史家正法也。
”赵翼并赞曰:“范蔚宗于《三国志》方行之时,独不从其例,观《献帝纪》,犹有《春秋》遗法焉。
”(《廿二史札记》卷六) 袁宏《后汉纪》与范晔《后汉书》是迄今保存最完好的晋宋人史著,从中不难看出二氏尤其是范氏对《三国志》关于汉魏易代纪事的矫正。
对《三国志》书法的不满,自晋宋时起,已隐然成为影响史家著述的重要因素。
而习凿齿正是以一部史著的创作实践,揭橥颠覆了《三国志》书法。
因此似可认为,不满于《三国志》书法,抑奸雄,黜篡弑,既取诫当时,亦贻鉴将来,方为《汉晋春秋》之所由作。
平心而论,《三国志》是一部伟大的史著,但对它的全面评价非关本前言之旨,我们这里要说的,主要是针对它饱受后世诟病的三大缺憾——《汉晋春秋》正是在矫正和弥补这些缺失的撰述中,彰显了其卓异的史学价值。
1. “变三国之体统”,以季汉承后汉,“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
所谓“变三国之体统”,指的是《汉晋春秋》黜《三国志》之帝魏,以刘备所建立之季汉(蜀汉)绍汉统,而以魏、吴为僭国。
换句话说,就是以蜀汉为正统,与后汉一脉相承,不承认所谓“三国鼎立”。
刘知几认为,这是“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
笔者以为,这也正是《汉晋春秋》虽早已亡佚,而犹备受后世关注的最重要原因。
关于正统之说,饶宗颐先生所著《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论述甚详,可资鉴览。
以我观之,正统之说从孕育、萌芽到确定,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岁月。
上古史事,以口口相传,少有文字记载,但著名者如蚩尤、共工,虽并为一方首领,乃至“伯有九州”,无愧雄杰,而皆因败辱,不仅不得序于帝王之列,反而成为邪恶的化身。
其时传史者的潜意识中,已隐然有正统观念在。
因此可以说,正统之说孕育于上古史话。
而向来谓《春秋》之作,始肇其端。
如宋欧阳修《原正统论》云:“正统之说,肇于谁乎
始于《春秋》之作也。
”饶先生就此申论曰:“治史之务,原本《春秋》,以事系年,主宾胪分,而正闰之论遂起。
欧公谓‘正统之说始于《春秋》之作’,是矣。
正统之确定,为编年之先务,故正统之义与编年之书息息相关,其故即在此也。
”(《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通论》)但作为编年体史书的《春秋》,只是实现了正统观念由潜意识向有意识的转化而已,作为史学概念的正统一词,其问世则迟至两汉之时。
西汉诸儒讲经,既推邹衍五德终始之说,同时亦借鉴历法上之正闰概念,强调汉王朝的正统地位,并以汉承周,指秦为闰位,在木火之间,霸而不王,于是有正闰之论兴。
而正闰不过是正统概念诞生前的一种喻义。
创为“正统”一词,还应归功于后汉班固。
班固受明帝命撰《汉书》,为“光扬大汉”,惩司马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扬雄《美新》典而不实,而作《典引篇》,“述叙汉德”。
以为“冠德卓踪者,莫崇乎陶唐。
陶唐舍胤而禅有虞,虞亦命夏后,稷契熙载,越成汤武。
股肱既周,天乃归功元首,将授汉刘。
俾其承三季之荒末”,“是以高、光二圣,辰居其域,时至气动,乃龙见渊跃。
”就是说,汉刘远继尧运,近承周末,“盖以膺当天之正统,受克让之归运,蓄炎上之烈精,蕴孔佐之弘陈云尔。
”(《后汉书·班彪传附子固传》)“正统”概念遂由此产生,班固本人亦成为自觉地以正统观念指导纪传体史书编纂的始作俑者。
而后来问世的《三国志》与《汉晋春秋》,因为在汉晋之际历史的叙述上为后世正统论提供了对比的样本,不期然为论者所乐道。
大致说来,后世对《三国志》的訾议,第一条就是其以正统予魏,为窃弄威权、觊觎非望的曹操立帝纪,使篡汉自立的曹丕反得禅受之美名,以致谬种流传,遗毒难尽。
当然,不平之鸣主要为蜀汉而发,于吴则不然。
刘知几《史通》的批评具有代表性,其《探赜篇》在评述前人著作时云:“隋内史李德林著论,称陈寿蜀人,其撰《国志》,党蜀而抑魏。
刊之国史,以为格言。
案曹公之创王业也,贼杀母后,幽逼主上,罪百田常,祸千王莽。
文帝临戎不武,为国好奢,忍害贤良,疏忌骨肉。
而寿评皆依违其事,无所措言。
刘主地居汉宗,仗顺而起,夷险不挠,终始无瑕。
方诸帝王,可比少康、光武;譬以侯伯,宜辈秦缪、楚庄。
而寿评抑其所长,攻其所短。
是则以魏为正朔之国,典午攸承;蜀乃僭伪之君,中朝所嫉。
故曲称曹美,而虚说刘非,安有背曹而向刘、疏魏而亲蜀也
夫无其文而有其说,不亦凭虚亡是者耶
”接着便下了“习凿齿之撰《汉晋春秋》,以魏为伪国者,此盖定邪正之途,明顺逆之理耳”的赞语。
将《汉晋春秋》与《三国志》对比说事,恰好揭示了二书关于正统斯在的对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