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因为一本书才去徽州的。
书中并未过多地记述山川景色,倒是写了不少风物民俗、文人逸事。我读到胡雪岩从农家子弟变为红顶商人;堂樾的鲍氏父子争死,感化强盗。我读到户部尚书胡富一生两袖清风,无钱建桥;程大位二十年写就《算法统宗》。或许是徽商远走他乡、信义为先的背影,又或者是贞洁烈女的操守与信念,再或者只为山青水秀灰瓦白墙间的一捧清茶,我向往着人杰地灵的徽州。直到,走进她的山水之间。
初到宏村,便住进了民居中。两层的徽式小楼,小院不大,但花木繁茂,布置整洁。几套竹制桌椅随意摆放,屋檐下挂着旧式的煤油灯和纺锤。母亲在房间里洗衣服,门外偶尔有小贩的叫卖声。我推开镂空的窗户,看窗框上的雕花,看屋檐上挂着的鸟笼,看远处起起伏伏的灰色屋顶,看湛蓝的天空中游动的云,看夏日午后的阳光一点一点斑驳了树木的影子。在这一刻,时间是凝固的,我只觉得悠然自得,岁月静好。
然而倘若走到所谓的“景点”附近,就会发现宏村的另一种风格。窄窄的小巷,石板路旁流过潺潺小溪,过不了多久就有一队旅行团浩浩荡荡、匆匆忙忙地挤过身旁。导游的扩音器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空气中氤氲着人的汗水和黄山烧饼还有鸭腿的味道。之前在窗边看到的那些古色古香的屋檐下面,倘若不是开了一家餐馆或旅店,就一定在卖歙砚、根雕、茶叶或者徽州毛豆腐。深夜,南湖畔灯火通明,过多的喧闹似乎打破了这里应有的宁静,天上的星星无奈地眨着眼睛。杨柳轻飏,浑浊的湖水里是周围饭店重叠的倒影。浓重的商业气息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北京的南锣鼓巷。
竖日,我们包车前往西递。路上,司机极其熟练而热情地向我们介绍附近的景点,起初令人有些不解,待到他向我们推荐西递客栈的时候,竟也释然了。
若把宏村比作小家碧玉,那么西递可谓大家闺秀了。村中的建筑比宏村的高出许多,高大的八字门楼和长了绿苔的石兽,自有一种时间的威严。坚实的白墙被雨水冲刷出深深浅浅的印痕。村口的走马楼旁,富商胡贯三似乎还在和曹振镛寒暄着;胡文光牌坊前,一群写生的学生打破了历史的寂静。一不小心,便可能闯入一位朝廷重臣的私邸,再走几步,又进了另一徽商的绣房。
有时候我不免有些错愕,这里似乎有一种穿越时间的力量。古老与现代的风格交相辉映,打破历史的宿命,形成怪异的平衡。堂上精致的琉璃灯已失去昔日的光彩,取而代之的电灯泡发出耀眼的白光;木雕和画像静静地躺在天井旁,任早已停止的摆钟寂寞地落上灰尘。厢房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个老爷爷抓着一份报纸去寻他的老花镜,狭窄的小屋里竟铺着白色瓷砖,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台旧式冰箱。
在村中漫步,发现这里老年人居多,再有就是搞旅游业的人家。格局和形制比宏村大得多,真有一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况味。印象最深的是街角的一幢房子,门槛很高,天井下摆着一张旧木桌,上面放着些明信片、小挂件之类的东西,我问坐在左边摇椅上的老爷爷,其中的一本小书多少钱,他瞥了我一眼,干巴巴地说:“那不是我的东西。”我很吃惊,四处张望着。不多时,右边厢房的`门开了,走出了另一位老爷爷,用徽腔问我:“你买什么?”我局促地向左边望去,刚才的那位已然回屋去了。这才终于明白,这座陈旧的堂院被胡氏后人一分为二,而自己却无意间触动了其中泾渭分明那条隐形的界线。忙从中撤了出来,心中怅怅然。
走在光滑的石板路上,看夕阳一点点把马头墙的影子拉长,看人家的灯火一点点地把黑夜点亮,只觉得此地与心目中的徽州风格大相径庭。走回住处“仰高堂”,在古老的客厅中吃过晚饭,左拐右拐到了房间。睡梦中仿佛看见厅堂上的明代画像在向我微笑。
盘恒几日,终于要离开了。回程中,与司机聊天,谈到政府有意将现在的“黄山市”改回原来的“徽州市”,还要进行民意调查。又说若真改了,黄山市大大小小的单位标识和公章等都要跟着作废。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我不禁觉得需要改变的又岂止是名称,徽州若缺少了过去的风韵与骨格,眼前的山水也只是惘然。
将时光停驻在过去,我从书本中描摹出一个心中的徽州。我心里的徽州是“亦商亦儒”的徽州,它关乎曾经的正义与坚守。那一座座贞女孝子牌坊就是最好的见证。我心里的徽州是游子的徽州,既是李唐王朝血脉的归宿,也是远走他乡的徽商们永远的故乡。我心里的徽州是文化与商业共同繁荣的徽州,它养育出朱熹、戴震和胡适,荡漾着南湖书院、竹山书院、紫阳书院那一片朗朗的读书声。2000年,西递和宏村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自此,房屋被保护起来了,除了简单的修缮,必须保持原样。村子被围起来了,村民和建筑一同成了被参观的对象。开发商的大力宣传也终于让它们的名字被众人熟知,凡到黄山的游客,必会到此一游。然而,需要保护的仅仅是“物质”吗?
徽州,不仅仅是一群建筑,它更是一种文化,一种象征,一种别致的生命。它是一片确切的土地,以及在那里生活的人们。它的风格不但应该凝固在徽派三雕的遗迹中,保留在古老的祠堂里,更应该体现在人们的举手投足间,于言传身教中传承在每个徽州人的身上。
来到黄山,人们不可能不关注徽菜,它已是徽文化里一项重要的代表。徽菜是中国汉族八大菜系之一。由于徽商的崛起,这种地方风味逐渐进入市肆。说起徽菜,有一个大师级别的人物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徽菜大师叶新伟。因2012年央视热播的《舌尖上的中国》中,他作为徽菜代表厨师做了臭鳜鱼和刀板香,观众不仅记住了这位徽菜大师,更是对臭鳜鱼和刀板香这两道地道的徽菜垂涎欲滴。
夜幕下,徽州味道的两层小楼在灯笼的照亮下格外夺目,屋顶写着“舌尖上的中国——徽州味道’几个字。餐厅的电视里,正在播出着对叶新伟大师的采访。
徽菜的特点是“重油、重色、重味”,但叶大师有他的理解,他说:重油并非油重,而是重视油的品质。重色,并非色重,而是重视菜肴的色彩。重味,并非味重,而是重视菜品的原汁原味。“功到味自出”始终是叶大师做人做事的理念,这“味”不仅仅是盐的味道,这味还是爱的味道,人情的'味道,更是时间沉淀出的徽州味道。
一个会做菜的厨师,不仅要会做菜,还要对菜的历史非常的了解。比如“刀板香”这道菜的由来,是因为古徽州当地人,一般在腊月杀猪,到来年三四月份,是竹笋最好的季节,早上去农忙的时候,切一大块的咸肉和新鲜的笋放在一起炖,经过三到四个小时,肉吸取了笋的鲜味,笋吸取了肉的咸味和香味。两种味道的融合,让这道菜的味道达到鲜香的极致。中午回来就把大块的肉放在刀板上,一家人边切边吃,所以就有了“刀板香”的由来。
说起毛豆腐和臭鳜鱼这两道菜,一些同行可能会觉得不以为然。其实就是这两个看似非常常见的徽菜,才能见证了大师深厚的功底。毛豆腐一定要趁热吃,外焦里嫩,涂上辣酱,轻轻地咬下去,脆脆地,然后里面是很松软、很细腻,香味在唇齿间回味。
叶大师腌渍的臭鳜鱼除了放盐不放任何的东西,剩下了的留给时间来处理,而似臭非臭是大师的腌渍标准。鳜鱼烧熟以后,成蒜瓣状,一片片的,味道非常独特,让人赞不绝口。似臭非臭是业内一个标准,就像太极一样,无形胜有形,无招胜有招,难怪人称大师为“叶问”。
总听人说游江南最佳的时节是梅雨季,至于缘由我也说不上来,兴许是这段时期的江南显出了自己的本性吧。处于梅雨季的江南总会在雨中延出自己独有的优柔。
徽州在江南,却有别于江南。
徽州有着江南的梅雨,沿袭了江南的优柔,并且负载了更多让人感触的东西。徽州民居在雨停后会散出那种让人闻后不禁想起往事的气味,它们侵入每个人思想中最为敏感的部位然后将他们同化。不过如今徽州变了,那种有别于江南的气味也淡化了。没有了青瓦长檐,这徽州已算不的是古人所描述的那种辽远深长的画了。即便如今仍有几处零星保有原味。
兴许是缘吧,正对我卧室窗前的便是那零星中的一点,一排有屋檐,有久未翻过的瓦片的老房。
平日里我并不爱对着窗外看,即便是到了梅雨季也很少会看。因为他们虽是瓦房,并且看上去有些年岁了,可是却多出了很多的不必要:不必要的新院墙,不必要的新柴房,不必要的电线杆。也缺少了很多,少了门前的流水,少了青石路面,少了木雕石刻。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种徽州独有的气味并没有因为这些原因而消逝。
当雨水冲刷过房顶上的'瓦片时带走瓦片上的尘灰冲击地面的泥土,然后合着地上的尘土一起流动,雨停后地面上的积水带着尘埃渐渐随着风过而幻散,幻散成那种徽州民居独有的气味,这时我会将窗打开一个拳般大小的缝隙,我知道只有如此气味才能算的上是涌进,因为回忆本也如此,总将往事从一个触点放出,让人沉浸在往事的乐趣之后平添几许忧愁。那些往日道不出对错的事,此时仅为回忆,他们只让你记起却不做任何停留。
那些伟大的建筑见证了朝代的更替,历史长河曾经的流向和千万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可那毕竟是离人远去的,已不能让人有太多的感触了。而江南的雨后,每一缕被拂下的尘灰都是不久前风从离乡的徽州人那带来的,那地上的尘土,是不久前归家的人踏在地上留下的,而这江南的雨不是一次将尘灰尘土冲尽,而是将他们一层层揭开,就如同将往事装订,再一页页翻开一般,你无需担心它冲刷得太快,使你错过了那些你不愿意记起却又无法忘却的事。
江南的雨,缠着人的心,让你的思绪杂乱,徽州独有的气味带着所有的往事,令你不堪回首,只愿用嗅觉来品味,品味自己老去时的那一天,再回到这里走一次青石路,然后将一张老藤椅挪到老房的厅堂里,躺在上面望着天井等待佛家所说的归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