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忆起家乡,就会想起家乡那朴实平凡的乌桕树。
家乡的乌桕树就生长在池塘的边缘,或是房前屋后瘠薄的土地上。它从来不计较人们对它极少的给与,总是顽强地生长着。也许是迫于外界环境的压力,家乡的乌桕树总是生长得弯弯曲曲,最长的伸直处也只不过有五六十公分。也正是因为它的这种生长姿势,家乡的父老乡亲发现了它独特的用处用作耕牛拉犁时用的套端,那被截取的弯曲两截正适合那种传统的耕地方式使用。尽管乌桕树成不了栋梁之材,但它细腻的质地还是很适合做桌椅板凳之类的小家具的'。
在我老家门前的池塘边就生长着几棵弯弯曲曲的乌桕树。
春天来了,深褐色的乌桕树在忍受了一个严寒冬季的折磨后,终于伸伸腰,舒舒活筋骨,焕发出璀璨的生机。那心性的叶片也就开始在春风中伸展开来,此时虽然没有蜂围蝶阵的喧闹,但那嫩黄色的叶片却是孩子们的最爱。我们往往会摘下一片,轻轻一折,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在春的天空里悠扬着,成为了小伙伴们集会或是恶作剧活动的号角。
夏天,乌桕树嫩黄的叶片越来越稠密。它虽然比不上阔叶林叶片的大气,能给人提供遮风挡雨的大片绿荫,但它依然是孩子们的乐园。因为它的弯曲,大小的孩子们都能爬上去捉那些专心致志演奏着清脆音乐的知了。累了,找一个适合自己身体的弯曲,轻轻靠上去,完全是一副天然的安乐椅,上有浓荫,下有碧水,优哉游哉,比神仙差不了几分!此时乌桕树的籽粒开始成熟,剥开它褐色的外壳,就会露出纯白色的饱满籽粒。这可是我们这些孩子珍贵的子弹。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真的富有创造力:找一段竹筒,前后各挖两个扁孔,再劈成一截竹片弯曲着往两个空上一放,一个可以打出子弹的小枪也就诞生了。要说这子弹,捡结实的沙粒射击人太痛,被射击的人往往会发火;用粮食的籽粒虽软但太浪费,往往会遭到大人的责骂。毕竟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缺粮年代,大人们的珍惜是很有道理的。于是乌桕树的籽粒就成了孩子们的最爱。每到这个季节,我们都争先恐后地爬上乌桕树,采下许许多多的乌桕籽囤积起来,可以开开心心地射击上三个月两个月的。
尤其是到了秋天,乌桕树的叶片经霜一打,都变成了深红色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美景也就移步进了平常的乡村。一阵风吹来,深红色的叶片轻轻地飘落在池塘的水面上,蜻蜓把它当作船,在水面上做漂流的冒险;鱼儿把它当作伞,隐藏在叶片下安闲地觅食。我们这些孩子,瞅准这一绝好的时机,用一根缝衣针弯曲成鱼钩,拨开乌桕叶放下钩去,不大一会功夫就能收获到几条或是十几条那些以为隐蔽在乌桕叶下就安全的傻傻的小鲫鱼来。
冬天来了,乌桕树脱去绿装,用它弯曲的身体守护着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因为它的身体结实耐烧,人们又往往会把它砍下做冬天驱寒的最好柴火。乌桕树依然无怨无悔,燃烧着自己,在严冬里为人们送去暖暖的情意。
家乡的乌桕树,没有挺拔笔直的树干,不能成为栋梁;没有屈曲遒劲的枝条,不能供人们观赏;没有一树繁花,蜂飞蝶舞散发芬芳;没有清甜的果实,让人唇齿留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乌桕树实在是一种极普通的树,普通得如同我们脚下的泥土,普通得如同我们这些黎民百姓。然而,我对这种极普通的树,却有一份深:它是我寂寞童年里最忠实的伙伴,是我艰难岁月可以依赖的哥们儿,是我辽阔的淮北平原上的一处处幽僻的风景!
家乡的乌桕树,我深深地爱着你,也许这是我潜意识对往昔艰难岁月的最后留恋罢!
我们的学校是花园,花园里一年四季绿树成荫、鲜花盛开,可我独爱那棵老乌桕树。
它虽然没有垂柳的婀娜多姿,没有桂花的芬芳清香,没有松树的高风亮节,没有银杏的浑身是宝。可它在我心中比鲜花还美,比银杏还有价值,因为它陪伴着我度过了六年诗意般的童年生活。
布谷鸟和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声,轻轻地唤醒了沉睡的老乌桕树。光秃秃的树枝上开始吐出新绿,渐渐地,绿叶丛中开出了一簇簇淡淡的黄色花朵,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随风飘溢的花香,引来了蝴蝶、蜜蜂在老乌桕树的怀抱里争相斗舞,斑鸠在树上咕咕地呼朋引伴,同学们也来了,在树下轻歌曼舞、嬉戏打闹,编织着春天的梦想。
炎炎夏日,鸣蝉在树叶里长吟,小鸟在树枝上歌唱,老乌桕树一层层密密的叶子,像高举的绿色大伞,庇护着树下小憩的我们,我们仰卧在青青草坪上,望着蔚蓝天空上的流云,梦见自己身生双翼,立于树梢,忽然振翅翩翩飞向理想的远方……
秋天来了,乌桕树的叶子变红了,秋霜慢慢地卸下了它火红的靓装,露出了满树洁白的乌桕籽,不时有乌桕果实忽然炸开,像是珍珠抛洒在操场上,点缀着多彩的校园。我们愉快地拾起地上的'乌桕果实,藏进书包里,快要离开母校的我们,带着胜利的果实,要在超越这老乌桕树的高度上起飞。
银霜,增添了老乌桕树的晶莹;白雪,增添了老乌桕树的优雅,任凭大雪弥漫、严寒催逼,老乌桕树铮骨凌空,依然是那么高大健硕,依然是那么淡定淳朴,泰然屹立于操场中央,检阅着呵护六年的我们,与我们一起迎接不远的春天。
又快到采摘乌桕籽的时节了,不知明年的秋天,可有小伙伴拾起操场上的乌桕果实,将它藏在书包里,种在春天?我即将离开母校,它将成为我对母校深情无限的眷恋……
月亮出来时,这个村庄才仿佛真的安静了,照亮的和没被照亮的都给看得一清二楚,月亮没有时,一切都处在黑暗中,让人躁动不安,我是后来才明白这些。月亮跃上房顶正好一丈时,我碰到马克,他正在门槛上发呆,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愣着抬着头看天。秋天的夜晚是很让人难挨的,我和马克他们都十三四岁,过去的过去了,未来还用不着我们去操什么心,大人们安安静静,秋天了,田里的稻子都已经收割了,就是地里的红薯也大都被收上了,已没有什么操心的大事,秋天的月夜,大人们把自己妥妥贴贴地安顿在了床上。我知道马克,好多人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我知道。我说马克我们去玩吧。马克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说好,我们去乌桕树那玩。马克比我高大许多,只要奔跑,马克就会有许多优势,他的高大就会起作用,他站在我们中间就好像一棵树凸现在一片田野上。马克有时需要做一棵树。
一会儿工夫,村庄上十多个孩子都在乌桕树下,我一眼就看见那棵乌桕树,村后那一望无际的草坡地上,月光安静地洒落在那,只一棵树凸现在那片草坡地上,翘角的屋檐甚至村口的那三棵樟树都被它远远地推开了。我仿佛是突然间发现了这棵乌桕树,它在月光下静静地呆在那片开阔的草坡地上,一切仿佛恰到好处,村口的那三棵枝冠茂盛的樟树,在月夜就显得阴翳太重,秋天的月光被完全遮蔽了,总让人觉得沉重,田野上那溪坑边的几棵乌桕树毕竟离村庄太远,让人忐忑,仿佛几只风筝,被这个村庄的老人放着放着,线就断了,就落在了村庄够不着的地方。马克站在乌桕树下,我最先看见月光从稀疏的枝叶间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还落在了晓梅、剑兰的脸上,月光仿佛一条飘逸的白布落在晓梅、剑兰的胸脯上,停了停就展开垂了下来。一棵乌桕树成了这个村庄秋天的月夜的中心,马克成了这群孩子的中心。我是一点也没有什么优势,我比马克矮半个头,这个村庄的月夜被马克搅动了,月光就仿佛一团水在草地上波来波去。我在他们背后奔跑着,我听到了晓梅、剑兰咯咯的笑声,我仰望或低俯我都听到了自己的气喘声。
我不知道马克他们去哪儿掏来了几只红薯,他们去溪坑里洗好后揣了过来,十多个孩子围靠在乌桕树下,月光隐隐现现地在我们中间走动着,我们啃着红薯,声音脆亮,像我们往上窜的年纪。远远的樟树上传来了几声鸟叫声,我听得清清楚楚,我说马克,你们听,有什么鸟在叫。马克和剑兰正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他们没听到我说的话,我再说一遍时,马克和剑兰他们顿住了,他们安静了一会,他们等待鸟叫,但那几只鸟没有再叫,马克他们又说了起来。我起身,我在草坡地上踱来踱去,仿佛一只船在如水的月光里漂移着,这个村庄的月夜太美了,远山朦朦胧胧,田野上撒满了银色,我远望着村庄与这棵乌桕树,马克他们的说笑仿佛是蹴在乌桕树上的鸟鸣声。
我就是在这个秋天的月夜,真正认识了马克以及这棵乌桕树,以前不是这样,比如我爹常会说,牛拴在乌桕树那。我不明白,现在明白了许多,我爹真是绝顶聪明人,他总善于把一件事物一清二楚地分清楚,他善于发现这个村庄的任何事物。我觉得这不容易。如果我爹把一头牛拴在樟树下,那他就会费许多口舌,比如他会强调,那头拴在村西仁宝家那棵樟树下,有时还会反复说,生怕我跑岔了路,这个村庄有许多樟树。
有许多同样的东西时,哪一件都很难成为中心。后来不管是谁说,牛拴在乌桕树边或那担谷子放在乌桕树边,我对这个人都会肃然起敬。我这样说,大家都已经明白了。
和马克他们捉迷藏后的一天,月光又白花花地照在这个村庄上,我跑出屋去,月光还没有照亮村中的巷子,我在巷子里走着,装着若无其事,我遇到小宝爹挑着水桶去井台上打水,他只是随意地问了声,就像一头正从田地里回村的牛随随意意地从你身边走过。我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月光还在屋顶的瓦垄上走,还没有走进巷子。我的心思只有我自己明白,没有谁能懂,就连我自己有时也不明白。巷子的尽头正对着玉妮的家,她一开门我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秋天的月夜,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不会辜负的。我在巷子里走着,走了好几个来回。小宝爹担着水过来了就再也没出现过,他一定已把水倒进了水缸,把自己倒在了床上。巷子里依旧没有一丝月光溜进来,它们仍然是在瓦垄上走着。我胆子大了许多。我没有白费工夫,玉妮推门出来了,她站在月色中出神地张望。
我们约定在乌桕树等。
坐在乌桕树下的草地上,乌桕树的稀疏叶子挡住了直泄下来的月光,月光在我身上斑斑驳驳,我远望着那片无垠的田野,肃穆宁静,回头望着村庄,屋子已离开我很远了。我突然间凝视着眼前这棵乌桕树,甚至有泪想出来。玉妮在我不知不觉时坐在我身边。月亮已挂在了乌桕树上,我们隐在了不明不暗的月色中。村庄已沉睡了,村口那三棵樟树上的鸟或许也累了,再也没听见它们的鸣叫。我和玉妮也不说话,只把心思放了出来,它们仿佛豢养的小兔被豢的太久了。
这个月夜在这棵乌桕树下发生的事,在这个村庄里没人知道。有谁能记忆住月光的记忆,有谁能记住一棵树的记忆。
我现在站在村后的草坡上,我愣住了,那棵乌桕树被挖掉了。
我赶紧栽下另一棵树。我让它生长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