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儿何不带吴钩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九百多年前,那个虫鸣鸟唱的清秋时分,杀气如糟乱的杂草在辛弃疾心里疯狂地滋长,此人身处于莽苍高山与空阔深潭之间,冰冷的潭水倒映着明月和疏星点点,此番景象,却难以抚平他的抑郁愤懑之气,看看手中的吴钩,只有长叹拂袖去了,任杀气逝于山高水长的羁旅中。
古时的文人似乎总是不满足舞文弄墨,于是常自带佩剑。我想,除了强身健体,更显名士风流之外,还是一种隐藏于文人灵魂深处的符号。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他们渴望着国家把他们召唤到金戈铁马、冰冷长河中,让自己的诗词淬于火中和利刃一起锻造,合而为一,不仅这利刃被赋予了诗意,更有剑气直逼殿堂,长鸣报国之志。辛弃疾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了,《美芹十论》、《九议》就是他手中的吴钩不甘寂寞发出的铮铮之音,而他在抑郁之时,常回味的也是年少时数闯女真大营,一柄吴钩直取奸人头颅的快事,这是用理论联系实际的范例,文武之道,在他身上体现得酣畅淋漓。
何止辛弃疾,吴钩以各种形式在文人的诗作中数次抛头露面,更具忧患意识的杜甫有“含笑看吴钩”、“意气逐吴钩”;沉厚有谋,能断大事者张柬之有“吴钩明似月,楚剑利如霜”;寓画入诗者王维有“麒麟锦带配吴钩”;浪漫太白,更为游侠们量身打造了“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的气概,就连缠绵如温庭筠者亦有“志气已曾明汉节,功名犹自滞吴钩”之句。这把利器,已成为文人诗篇的文身,灵魂深处的伤痕,虽因各种原因此剑一天天的锈了,剑柄也如烂柯之木,恍惚遗失在尘封已久的棋盘旁,但铮铮遗响,犹不绝如缕。
吴钩,由童子魂魄铸成,出鞘时嘶鸣之声隐隐如童子哭,这就注定了持剑者的宿命,总有一幕悲剧在他们身上结束又拉开,周而复始地尾随于他们,缠绕在他们步履踏到的每一处古道、城门、驿站和那无限江山。于是,在他们身上,我们常感受到凉夜沉沉,秋雨霏霏,凄冷肃杀的雨幕,遮蔽住了一些踯躅行走的背影。但我不想用“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来形容他们的,因为,在他们所处的时代,本就笼罩着一种灰暗、萧瑟的气氛。吴钩之所以鸣出悲腔,乃吴王好击剑,百姓多伤痕之故;文人之所以抑郁,则是心中的韬略与当朝政治往往不能相洽甚欢,而诗词纵有吴钩气质,也只能成为朝堂经略的异数。
但使人震撼心灵的,却还是那吴钩气质。江山不与尔同席,自有民众倾心一拜,因为这气质,分明是一股英雄之气,磊落之气,这气质贯穿了我们文明的主脉,构造了我们民族的秉性。“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浩浩然写就了李贺好男儿尚武的气概,此处尚武,不是不问皂白就拔剑四顾,这是一种精神,顺着千年诗词铺就的大道慨然而过,让每个驻足于前的人无不被这昂然的气息惊觉。委靡之风哪个历史时期都有,其原因错综复杂,其结果却害人不浅——貌似祥和的香词艳语使人意志消磨,伪和平下的欢乐颂致国家以不堪,幸好不断出现的寥寥携吴钩者,以剑扶正气,以文激浊清,荡涤了不知多少逆旅过客。魏武英迈,也对明月伤怀,人们自可吟哦伤感悲愁之情,雕琢狭小敛约之景,但那暮沙衰草中纵马持吴钩以长啸的尚武之气,更是尤为瑰丽,尤为血性,尤为澄澈。
而这气质,又岂是我们民族独有的呢?任何文明的开始,任何民族的形成,无不经历了刀戈相错。把目光投到公元前480年的希腊吧,在那依山傍海的德摩比勒,有298具尸首证明着尚武精神是怎样抵御波斯大军的,有298条魂魄的`呐喊犹在山谷间回响。温泉边欲坠的石碑上,隐约显现风雨消磨而斑驳的文字——远行的客人啊,请把我们的消息带给遥远的斯巴达,我们履行了诺言,长眠于此!
飞鸟从温泉上掠过,纤细的心脏,无法恐慌!
实际上,与其他民族相比,我们的吴钩气质不是嫌多,而是匮乏已久了,而且此气质多出自民间,离歌舞升平、祥和欢乐的宫阙很远的地方,仅有几个忧心忡忡的斗士无望地挥舞吴钩,且其身影刹那间就被歌功颂德的香风淫雨吹打得了无痕迹,这是何等滑稽的场面。秦风汉月的泱泱气派被人挖掘,变成了值钱的瓦砾而使学者们津津乐道;武穆忠肃的浩浩气节被人调侃戏弄,成为竖子成名的噱头,这又是何等悲苦的结局。青史中气节犹存,那一缕英魂而今安在?
男儿何不带吴钩,不算振聋发聩之语,不为草芥指点迷津。吴钩明似月,楚剑利如霜,那吴钩明月相映的寒光仍在隐隐关山的轮廓边际刺痛人的双眼,惟大喝一声:“吴钩之魂,归去来兮!”
为此,男儿怎不带吴钩?
近日,我复习并读背了辛词36首,可谓感慨万端。梁启超说:“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确,辛弃疾继苏轼之后,把词推向了一个无人逾越的高峰。从内容上来说,他把爱国激情贯穿始终,创作了大量名篇佳作,仅此一点就无人可比。从艺术上来看,他风格多样,集豪放与婉约与一身,动如猛虎,静若处子,笔力千钧,游刃有余......而其词用典多,想象奇,感情深,无疑是最突出的特点。
我常想,作者写诗,写词,写文,其实是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转化过去,每一个字都是作者血液的流淌。而我们读的时候,再从血一般的文字里走进作者的内心,继而拥抱它,融化它,变为自己的血液。读文的过程,就是一次灵魂升华的过程。
稼轩在青年时代曾有过生擒叛将张安国的壮举,可谓英雄盖世。如果给他一支劲旅,我相信,他也能“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他一生的理想就是收复中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是,在那奸臣当道的年代,他注定无用武之地。
中国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忠奸斗争史。在斗争中,又总是奸臣占着上风。社会永远都是正不压邪,谁又能改变呢?他很希望铲除那些奸佞小人。“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然而又没有那种力量。像我等之辈,如果做了官,我想一定也是个贪官,因为我们常常随着别人的意愿办事。出污泥岂能不染?要不染,就把你蹬一边去。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遭受排挤,你就看着办吧。稼轩毕竟不是我等之辈,宁愿遭受排挤,闲居在家,也不与权奸同流合污。
下有奸臣,上面难免不会有昏君,否则,奸臣能成气候吗?不过,大奸若忠,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出来的。所以只有明君才能识别。而偏安一隅的南宋小皇帝,自然不是明君。他们不仅重用奸臣,而且不思雪靖康之耻,一门心思地走投降路线。志士仁人,多么渴望明君出现啊。望而不得,寄托于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生子当如孙仲谋。”想当年,孙权坐镇江东,曾大败曹操和刘备。而今“千古事,灰飞烟灭”,徒令人感慨而已。
当英雄报国无门之时,免不了要寄情于自然。春暖花开,江南的美景可以安慰一下那颗饱经沧桑的心了。“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多么悠闲自在啊,可心里又禁不住想到了那些当权者,自己被排挤之后,只能在田间地头寻找乐趣了。“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在寒冷的夜晚,词人被青山唤来,夜坐清溪旁,他读着《离骚》,想着为国而死的屈原,思绪万千。而伴他夜读的,只有一轮明月。“明月山头来,本在天高处。夜夜入清溪,听读离骚去。”而他的心也随着那轮明月升上天空。
除了自然之境愉悦身心外,淳朴善良的劳动人民更是给了他无限地安慰。“笑背行人离去,门前稚子啼声。”多么伟大的母爱啊。“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多么和谐的夫妻啊。“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多么富有情趣的农家生活啊。愈是伟大的人物,就愈接近劳动人民,其作品愈是反映人民的心声。
尽管词人身在朝廷之外,可依然怀着报国之心。而统治者呢?“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千里马被弃置,只好消磨时光。“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但一腔热血却依然沸腾,他常把杀敌的宝剑拿出来,梦想着上阵立功。“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但是,没有人能够理解他。“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但真正的志士不会因此而改变,他要坚守自己的信念,至死不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时光易逝,功业难就,好多人是经不起长期磨难的。君不见有很多官员刚开始时也是踌躇满志,可在经受挫折之后,也就随波逐流了。在长期的'闲置中,词人也渐渐染上白发。“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春风不染白髭须”“可怜白发生”。词人感觉理想难以实现,禁不住也有归隐之心了。“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然而他真的能归隐吗?其实,他依然在期盼着朝廷的召唤。“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可最终,朝廷也没有真正的起用他,在他登上健康赏心亭,望着北方沦陷的土地,想到山东老家的人民还在金人的铁蹄下,而自己却有力无处使时,禁不住热泪盈眶。“倩何人,换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英雄虽然谢幕了,但他的词却留了下来。我们今天重读,又能否真的参透他的心呢?也许有人会说,他的理想早已实现了。如果从国家统一来说,他的理想是基本实现了,但国家富强了吗?官场清廉了吗?人的本性改变了吗?惟愿“词里一颗壮士心,英魂常驻天地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