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光中《等你, 在雨中》原文】
等你,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 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 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 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 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 刹那, 刹那, 永恒
等你, 在时间之? 在时间之内, 等你, 在刹那, 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 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会说, 小情人
诺, 这只手应该采莲, 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 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後的红莲, 翩翩, 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 有韵地, 你走来
【余光中《等你, 在雨中》原文赏析】
这首诗,是于光中在六十年代初所写的众多与莲相关的爱情诗中最出名的一首。
这首诗的意思不难明白,是描写一个青春少年在等待他古典型的“小情人”,地点在莲池边,时间是夏日的某个傍晚,但诗中仍然有象雾般的朦胧处,以致在当时台湾《文星》杂志上,曾引起激烈的争论。首先是本诗歌的题目,有人认为有语法毛病,应改为“在雨中等你”才对,可这样一改,诗的味道就荡然无存了。诗歌是“酒”而不是“饭”,使有用倒装句,会使诗歌更富于诗意和音乐的美感。
此诗共分8个自然段。除第八自然段外,每段三行,长短不一,中间一行缩进一个字符。诗人这样安排,是为了使整首诗歌在表现形式上更加活泼,更加符合年青人跳跃的心态;同时,也使整首诗更加富有节奏的美感。在诗歌的最后一个自然段,诗人以一行诗来结束整首诗,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同时给读者以回味的余地。
现在,让我们从诗歌的第一段开始“吟咏”吧。
在第一自然段里,诗人用了短短34(连同标点符号)个字,就将诗歌中所描写的时间、地点、人物和环境,清晰的向读者做了交代。人物--年青的恋人;地点--莲池边;时间--黄昏:蝉声沉落,蛙声升起;环境--“东边下雨西边晴”:“在造虹的雨中”,这样描写给诗歌营造了一个浪漫的氛围,并且不失古典。
第二自然段,第一句就比较难以理解。一个正在等自己恋人的青年,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这是诗人细准确微描写恋人心理活动的佳句,是写等待中青年人的错觉:“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所以,年青人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错觉,尤其在黄昏在这样的细雨中。
诗歌的第三自然段仍然是在写翩翩少年梦幻般的错觉,只是更加进了一步。“永恒,刹那,刹那,永恒”意思是:我们的爱情是永恒的',但我们的爱情在时间的长河里,只是短暂的刹那。
在这一段里,有全段也是全诗里最难懂的句子:“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什么意思呢?原来这还是描写少年的错觉:描写少年在等待他的恋人时,对时间的错觉。“等你,在时间之外”意思是少年等待了如此长的时间,都没有见到自己的恋人,所以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仿佛身处在时间之外一般;“在时间之内”,意思是时间仍然一秒一秒的流逝,可自己等了半天的女友,还没有出现。这一“内”一“外”,细致的刻画除小伙子在等恋人时矛盾和患得患失的心态,栩栩如生。
第四、第五自然段是描写小伙子在等待过程中对自己恋人的幻想。第四自然段是小伙子幻想自己的恋人此刻在自己的怀抱中,尤其最后一句:“我会说,小情人”使得整段显得情意绵绵。第五自然段则幻想自己和情人在有莲的湖中泛舟的情景。诗人在这一段里,用了一些典,如:采莲、吴宫、桂桨和木兰舟,来说明自己恋人的古典。文学功底弱的人读到这里,可能会不明所以。
第六自然段将诗歌的描写对象,从小伙子的幻想拉回到现实中。“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一方面讲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快黑了或者已经黑了,并且指明天已放晴;另一方面是诗人将小伙子身处的环境作进一步的说明。这个句子,诗人用了十足现代的手法来描写现在,和前面一段用典描写情人的诗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耳坠子般的悬着”,诗人将悬在科学馆飞檐下的一颗星比喻成少女的耳坠,不仅浪漫,而且符合恋爱中年青人的心态。这段诗里的最后一句,诗人不写“七点已到”,而是通过没有生命的瑞士表来发言,这种手法是“睹影知杆”的写法:连手表都埋怨女孩不守约,更何况小伙子呢?“忽然你走来”请大家注意在此句前的句号。意思是小伙子已经不抱希望了,这时,女孩突然出现了。大家试想,此刻焦急等等小伙子的心里,该有怎样一番的狂喜?
第七第八两个自然段写得十分的优美,将女孩翩翩走来的姿态,用电影镜头般一段一段拉近到读者面前。姜白石:姜夔,字白石。
这首诗,使用了吴宫、木兰舟、桂桨、小令、姜白石等词,使我们领略到了诗歌的古典风格(这也和诗人后来提倡诗歌应该是“纵的传承,非横的移植”有很大的关系,也对诗人今后诗歌的风格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科学馆和瑞士表,又让我们领略了现代风格。
此诗作者立足于传统又不拘泥于传统,同时大胆吸收西方诗歌的长处又不恶意西化,使得这首诗的风格汇通东西,实为爱情诗的佳作。
【余光中《伞盟》原文】
如果夜是一场青雨淋淋
幸而我还有一盏台灯
一把精致的小雨伞
撑开一盖暖黄的光晕
如果死亡是一场黑雨凄凄
幸而我还有一段爱情
一把古典的小雨伞
撑开一圈柔红的气氛
雨无论是用什么做成
用绯色的氛围或橙色的光晕
愿你与我做共伞的人
伴我涉过湿冷的雨地
如果夜是青雨淋淋
如果死亡是黑雨凄凄
如果我立在雨地上
等你撑伞来迎接等你……
【余光中《伞盟》赏析】
这当然是首情诗,爱情亦是所有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从《伞盟》中诗人巧妙的以伞借物抒怀,表达忠贞的爱情,人生的路上凄风还是苦雨,是艰难的还是安乐,爱都能“你我做共伞的人”,盟誓爱情的坚贞不渝。首先诗人借助这一独特的诗歌意象来表达自己的爱情观。伞是遮阳挡雨的工具,晴天能给你带来阴凉,雨天能给你一片晴空,让出行的人不会受曝晒,遭雨打。就是因为这一特点,“伞”成为诗歌的核心意象,成为诗人取景抒怀的切入点。于是第二步诗人以核心意象为基础,展开丰富的想象创设了特定的意境,那就是雨天伞下的世界。那是“一盖暖黄”的温馨世界,“柔红”的幸福气氛,不论外面是怎样一个“夜是一场清雨淋淋”,还是“死亡是一场黑雨凄凄”,都能和相爱的人共同面对,一起度过,那样人生就会有“绯色的气氛”“橙色的光晕”,温暖甜蜜,“涉过湿冷的雨地”。
诗人营造了一种温馨甜蜜浪漫的艺术境界,“台灯”意象的加入,更加增添了明亮欢快的色调,全然没有夜的漆黑绵长,雨的凄苦湿冷,死亡的惊栗恐惧。画面优美而不感伤,意境优雅恬美,有一种浪漫的色彩,给人无尽的美感。在构思上,诗人在第一、二节用了两个假设创设了两个场景,一个是“夜雨”,一个是“死亡之雨”来象征人生必须经历的苦难和死亡,在苦难和死亡面前爱情必然经受考验。第三节,诗人直面回答了爱情如何面对苦难和死亡,那就是“愿你我做共伞的人/伴我涉过湿冷的雨地”,爱不仅在幸福的时光共同珍惜,更应该在坎坷中相濡以沫,共涉时艰,那样的爱情才是伟大的爱情。
第四节,再次咏诵,强化诗人的咏叹之情。结尾处“等你撑伞来迎接。等你......”读起来有一种绵绵无尽的回味,让人流连。全诗共四节,每节四句,结构匀称。全诗用了象征手法,巧妙的艺术构思,丰富想象联想,冷色调“夜色”“黑雨”与暖色调“暖黄”“绯色”“橙色”“柔红”的强力对比,把读者带入如诗如画的境界,画面优美,意境恬淡温馨,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一篇爱情宣言的经典之作,它的丽句华章闪烁着她诱人的光芒。
其他:余光中诗词极多,以《乡愁》这诗为人所熟悉,其实他的散文同样写得很好,他以伞为题写了不少诗,称为“六把雨伞”,分别为《遗忘伞》、《音乐伞》、《记忆伞》、《亲情伞》、《友情伞》、《伞盟》,我个人觉得就是《伞盟》写得最好,依稀中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撑着伞在烟雨中在树林中行走,她是那么美丽、那么令人神往,多希望和这样的佳人撑着伞一起漫步;《伞盟》充分体现出这样的意境,人在诗中,诗在人中。
余光中经典散文摘抄
1.“人的一生有一个半童年。一个童年在自己小时候,而半个童年在自己孩子的小时候。”——《左手的掌纹》
2.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
第一次我不会记得 是听你说的,
第二次你不会晓得 我说也没用,
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 有无穷无尽的笑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荡整整三十年,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今生今世》
3.酒入豪肠 七分酿成月光 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寻李白》
4.旅行之意义并不是告诉别人“这里我来过”。是一种改变。旅行会改变人的气质,让人的目光变得更加长远。在旅途中,你会看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习惯,你才能解到,并不是每个人都按照你的方式在生活。这样,人的心胸才会变得更宽广;这样,我们才会以更好的心态去面对自己的生活。
5.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独白》
6.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浪子回头》
7.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昏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
8.当你的情人已改名玛丽,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逍遥游》
余光中散文摘抄
听听那冷雨
作者: 余光中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块土地是久违,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十五年,一切都断,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恩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的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
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氛题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缀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只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温柔的灰美人来,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雨来的时候瓦这幺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瓦的音乐竟成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啾啾,蛙声沉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夫工也去。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的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二十年与记忆等长,—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漫步在夜晚的未名湖,月光清朗,湖面上倒映的云和灯火静静地被水波揉碎,有种氤氲柔和的美。这番意趣使人不由得想起余光中一首柔美的小诗:“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虽说唯诗人足以译诗,但再怎样的惊世高手,怕也难以译出这首《绝色》而不损其美吧。以下是余光中绝色诗歌赏析,欢迎阅读。
绝 色
余光中
美丽而善变的巫娘,那月亮
翻译是她的特长
却把世界译走了样
把太阳的镕金译成了流银
把烈火译成了冰
而且带点薄荷的风味
凡尝过的人都说
译文是全不可靠
但比起原文来呢
却更加神秘,更加美
雪是另一位唯美的译者
存心把世界译错
或者译对,诗人说
只因原文本来就多误
所以每当雪姑
乘着六瓣的'降落伞
在风里飞旋地降临
这世界一夜之间
比革命更彻底
竟变得如此白净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不知月色加反光的雪色
该如何将你的本色
——已经够出色的了
全译成更绝的艳色?
余光中的《绝色》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真真是人间少有的绝色,玄妙到晶莹剔透的譬喻,原本常见的景,却偏偏译成那么浪漫多情,美不胜收的美丽。《绝色》的美在于言辞的美,在于想象的美,在于比喻的美,它的比喻那么的特立独行、独一无二,就仿佛它的美,毫不掩饰。
作者把月和雪比喻成了译者,这个比喻十分新奇,把似乎毫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月和雪为什么是译者呢?因为它们让景物换了一种颜色和模样。这一看令人疑惑,仔细一想却再合理不过了。
作者先是写月是如何翻译这大地的,太阳的金色被译成了银色,烈火译成了冰,作者甚至还写有薄荷的味道,经过月亮的翻译,景色变得更加神秘、清新、朦胧。雪的翻译错的更加彻底,乘着六瓣的伞降落的雪姑,将天地都译成了一片洁白。若是恰逢雪和月交辉,皓皎的月影和亮银的雪色更是美丽,把你译成了第三种绝色,在如此美景之下,你该是多么美丽呢?
作者简介
余光中1928年出生于南京,祖籍福建永春。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写作,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至今驰骋文坛已逾半个世纪,涉猎广泛,被誉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深沉,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