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过一幅油画,画面上一个美丽的女子,正静坐在书桌前。她神态平静,嘴角有不易察觉的笑意,眉目之间是平和之气。她微微垂头头,长长的睫毛,垂落成一帘幽梦,仿佛藏着心事万千,又仿佛思绪纯净,了无牵挂。她手边有茶杯,似乎可以闻到茶香弥漫。桌上有一只精致的白瓷花瓶,花瓶里的花开了,整幅画,淡雅简约,静谧美好,流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安静之美,让人怦然心动。
我想起了曾经见过的波澜不惊的湖面。那是一个秋日黄昏,橘红色的夕阳,渐渐要落入湖中。湖边的芦苇密密匝匝,在微风中软软摇曳。湖不大,站在高处,所有的风景都能尽收眼底。沁凉的风掠过肌肤,感到湖水的气息如此之近。湖面没有烟波浩渺的气势,只是静静的'一潭,像一位静气的隐逸之人,独居一隅,所有的人世繁华,岁月峥嵘,他全都看淡了,看轻了,所以安静了。四下无人,清幽寂静,堪经柳宗元的“小石潭”。这样的湖,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吧。我坐在湖边,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心静如禅。周围静悄悄的,静静体味这种安静之美,觉得真的是人生幸事。
安静之美,让人的心境像月色一样明朗,澄澈。安静之美,荡涤俗尘,消弭喧嚣。这个世界上,最有力的气场不是叫嚣,不是呼号,而是安静。安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能够让所有的浮华、动荡都沉寂下来。
我在想,如今的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中,有谁还能欣赏这种安静之美?我的那些脚步匆忙的朋友,他们每天以奔跑的姿态生活着,追逐着,争夺着,活得像一只只善战的动物,你争我抢,你败我胜。他们从来不会停下来,安静地欣赏什么了。他们常常嘲笑我:“又发呆呢!”他们已经不会发呆了,而是随时处在高度戒备状态,准备着投入一场又一场的较量中。我如果对他们说安静之美,他们一定以为我在说梦话。我多想让他们卸下生活的盔甲和面具,丢掉一身的刀枪剑戟,以纯净之心,欣赏安静之美。
安静之美,好像是太遥远的事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安静之美,“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是安静之美,“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安静之美,“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也是安静之美……安静在于心境,安静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安静让浮躁的心沉下来,心静如水。
《惺斋十乐》说到一条叫“乐于静怡”;“不必高堂大厦,虽茅檐半室,若能凝神静坐,即是极大快乐。方式
看名缰利锁,惊风驴浪,不知历无限苦楚。我今安然静怡性情,此乐不小。”人应该学会安静下来。安静下来,海阔天空,天高云淡。
我们真的需要一点安静之美,无论是心灵,还是人生。
时光的小手谁也拉不住,它像一去不回头的单程车,给你留下生命的优雅、背影、叹息之后,扬长而去。在时光里回顾来时路,我常常问自己:“我懂得了什么?辜负了什么?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时光越沉淀,越希望安于岁月的一隅,安静做人,观心、听风、见花、赏雨,在烟火红尘里遇一朵花开、凝一窗素色风景、品一壶微苦玉露、修一颗纯净无尘的莲心,对自然界中一切的美丽与破碎都心念欢喜。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品味孤独,只因唯有在宁静澄澈的时刻,才能洞见自己的内心。
于黄昏,静静看一处朦朦胧胧的风景,在幽静处向晚风潜去,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心灵的足音。小巷的石阶上有细密层叠的苔藓,两侧有鲜艳明媚的野花,幽幽青翠的小草,它们藏匿于僻静的墙角,偏安一隅。缓步轻行,梅荫寂寂,一棵无名树莹黄于河边静默不语,它得不到任何喝彩与掌声,却仍欢喜地绽放一树。细雨绵绵,芬芳沁人,在渺渺雨丝里独揽生命的孤寂之美。也许,这棵河边的无名树,在岁月的风雨中慢慢领悟,只需修得一颗向好的心,一日比一日活得更加美好,不与人争,豁达从容与自己相对,便好。
倾迷于安静的时光里,读一卷书,研一砚墨,写一幅字。于氤氲的午后,去朋友居所,朋友身着蓝衣,衣褶柔和,在格子窗下的'案前沏一盏香茗,展一素笺纸。案前纸色细白,一方砚台,一盏莲花笔洗清透素净。朋友执笔勾画一丛绿荷,墨香浮动于室,静美温柔。在长夜,亮一盏梅花纸灯,于暗黄灯光下读一卷书。身着素衣的他送来一方青花冰梅香炉,袅袅烟气透过金青色的炉鼎缓缓升起,在屋里留下暗香。俩人各执一卷书,静心读写,周遭万物,仿若无物。顿然,在生命的香炉里懂得宁静执于内心的欢喜,回到内心的自己,不苛求自己,悲悯感恩凡尘俗世里的所有遇见,绽放也好,枯萎也好,都平淡从容,缓慢、安静、不急、不争。
于是,懂了。安静是丰富的,安静是心灵的淡泊,是灵魂的简素,是内心的欢喜,是时光的雕琢。安静令人找到自己,以谦卑尊重的心,欢喜遇见花朵的美好与卑微。安静的心是圆融的、温暖的、欢喜的,它指引你在贫瘠岁月里盛开成一朵花。
只愿,成为一棵无名树,不卑不亢,豁达从容,平淡生活,安静自在。在孤寂的时光里,品味一壶生活的老酒,把烦琐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便会在苍茫尘埃里开出静美之花。
我发现,世界越来越喧闹,而我的日子越来越安静了。我喜欢过宁静的日子。
当然,安静不是静止,不是封闭,如井中的死水。曾经有一个时代,广大的世界对于我们只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被锁定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如同螺丝钉被拧在一个不变的位置上。那时候,我刚离开学校,被分配到一个边远山区,生活平静而又单调。日子仿佛停止了,不像是一条河,更像是一口井。
后来,时代突然改变,人们的日子如同解冻的江河,又在阳光下的大地上纵横交错了。我也像是一条积压了太多能量的河,生命的浪潮在我的河床里奔腾起伏,把我的成年岁月变成了一道动荡不宁的急流。
而现在,我又重归于平静了。不过,这是跌宕之后的平静。在經历了许多冲撞和曲折之后,我的生命之河仿佛终于来到一处开阔的谷地,汇蓄成了一片浩淼的湖泊。我曾经流连于阿尔卑斯山麓的湖畔,看雪山、白云和森林的倒影伸展在蔚蓝的神秘之中。我知道,湖中的水仍在流转,是湖的深邃才使得湖面寂静如镜。
我的日子真的很安静。每天,我在家里读书和写作,外面各种热闹的圈子和聚会都和我无关。我和妻子女儿一起品尝着普通的人间亲情,外面各种寻欢作乐的场所和玩意也都和我无关。我对这样的日子很满意,因为我的心境也是安静的。
也许,每一个人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是需要某种热闹的。那时候,饱涨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突,去为自己寻找一条河道,确定一个流向。但是,一个人不能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托尔斯泰如此自述:“随着年岁增长,我的生命越来越精神化了。”人们或许会把这解释为衰老的征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老年时,托尔斯泰也比所有的同龄人,甚至比许多年轻人更充满生命力。毋宁说,唯有强大的生命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发展。
现在我觉得,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丰富的安静。安静,是因为摆脱了外界虚名浮利的诱惑。丰富,是因为拥有了内在精神世界的宝藏。泰戈尔曾说:外在世界的运动无穷无尽,证明了其中没有我们可以达到的目标,目标只能在别处,即在精神的内在世界里。“在那里,我们最为深切地渴望的,乃是在成就之上的安宁。在那里,我们遇见我们的上帝。”他接着说明:“上帝就是灵魂里永远在休息的情爱。”他所说的情爱应是广义的,指创造的成就、精神的富有、博大的爱心,而这一切都超越于俗世的争斗,处在永久和平之中。这种境界,正是丰富的安静之极致。
我并不完全排斥热闹,热闹也可以是有内容的。但是,热闹总归是外部活动的特征。而任何外部活动倘若没有一种精神追求为其动力,没有一种精神价值为其目标,那么,不管表面上多么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本质上必定是贫乏和空虚的。我对一切太喧嚣的事业和一切太张扬的感情都心存怀疑,它们总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亚对生命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