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
……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有删节)
【赏析】
林黛玉进贾府,是古今中外小说中写人物出场的经典段落,也是众多红迷们百说不厌的话题。
黛玉进贾府,不亚于秀才们赶考,因为她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有各种各样的考验在等着她。可以说,她进府就先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这一课,既教给她认识了外祖母家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又教给她知道贾府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更重要的,是教给她如何在贾府这样的大家庭里为人处事。上面两段文字,写的是“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的过程。粗看时,读者会感到邢夫人、王夫人两位舅母对待林黛玉都还算热情,但细一看,却发现她们的热情后边,似乎有意无意地分别给外甥女儿出了一道难题。
先看邢夫人是如何接待黛玉的。贾母安排两位嬷嬷带林黛玉去拜见两个母舅。邢夫人表示,她可以亲自带了去。到了家里,派人请贾赦。贾赦没来,叫人传了一番安慰林黛玉的话。林黛玉“忙站起身来一一听了。”说明她对大舅舅非常恭敬,也说明她十分懂事。接着邢夫人“苦留”林黛玉吃饭。邢夫人留黛玉吃饭,有这样的表示也是人之常情,但没必要“苦留”,因为贾母要黛玉去看的是“两个母舅”,而不只是“大舅”,还有“二舅”再等着黛玉去看呢!于是心明如镜的黛玉笑着回答:“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迟去不恭。”在这里,作者通过邢夫人苦留黛玉吃饭,活画出一个顾前不顾后、心里没数的人,难道她不知道林黛玉还得去看贾政?难道她想不到林黛玉初来乍到,应该先跟贾母一起吃第一顿饭?对此,一些前辈的点评家曾说邢夫人“留得突兀”,“没分晓”。假设黛玉真留在大舅家里吃饭,而不是遵贾母之命接着去看二舅,还能说她是懂事的孩子吗?
再看王夫人是如何招呼黛玉的。黛玉到了王夫人正房,看到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王夫人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黛玉便向椅子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她上炕,她方挨着王夫人坐了。这种场面粗看似乎很寻常,仔细一琢磨,便会发现很不寻常。炕桌上堆着书籍,上座空着,当然是贾政经常坐的位子。王夫人为什么让林黛玉坐到舅舅的位子上呢?难道王夫人不明白,一个作为晚辈的亲戚家姑娘,突兀地坐在贾政的位子上,如同开大会时一个普通与会者突兀地坐在了主席台正中,是非常荒唐的事情吗?她到底是特别爱怜黛玉呢,还是想试探一下她到底懂事不懂事?多亏这是聪明而又懂事的林黛玉,她判断出王夫人让自己坐的是上座,因而她才不往陷阱里跳呢,而是主动坐到看来是给孩子们准备的椅子上。王夫人再三让她上炕,她才挨着王夫人坐了。坐到王夫人身边,既不越规,又显得亲切。
两位母舅,到底为什么要如此给黛玉出难题呢?是在潜意识中,跟当年自己不得不仰视的小姑子(即黛玉母亲贾敏)较劲吗?是要让黛玉故意出丑给大家留下笑柄吗?或者是为了有意考察一下外甥女到底懂不懂规矩呢?看来,黛玉进贾府,不“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还真不行。不过,无论两位舅母是否有意给外甥女设局,但读者看到的是,毕竟冰雪聪明的林黛玉赶考还是及格了。
凤姐逞才
——《红楼梦》第十三回精彩片段欣赏
【原文】
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个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笑道:“婶子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家,何曾经过这样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的`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儿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见说的有理,便不作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儿还礼不迭。
(有删节)
【赏析】
宁国府的贾蓉媳妇秦可卿去世了,贾珍想把丧事办得轰轰烈烈、体面奢华,偏偏尤氏撂挑子,而自己又顾不过来,便想请荣国府大管家王熙凤来协理。而要想请得王熙凤协理,需要王夫人点头同意,于是贾珍拄着拐棍儿去求王夫人。王熙凤在荣国府日常琐细的家务中,埋头苦干,虽然彰显出她的能力,却没能获得显赫的名声,现在一听到贾珍的请求,巴不得利用这个机会大干一场,好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干。但王夫人却一开始不同意,说王熙凤“小孩子家”,没办过丧事,料理不清会惹人耻笑。贾珍苦苦哀求,终于让王夫人有点心动,王熙凤便乘机请求说:“大哥哥说得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吧。”按说这时的凤姐应该假作推托,但她料定一旁的婆婆邢夫人,是素来暗里讨厌她“能不够”的,因而如何能推她一把呢!只好自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假设王熙凤来句“我可干不了!”之类的客气话,也许王夫人就完全回绝贾珍了。王熙凤可不是固守那些妇德妇言妇工陋俗的人,她擅长放灵眼看到机会,该出手就出手!协理宁国府是她展示才能、邀买人心的最好的机会,她岂能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呢!
但当王夫人默认了她的请求之后,她表现得却又是那么谦逊得体。一是王夫人悄悄问她行不行时,她回答:外边有大哥哥料理,我不过在里边照管一下,有不明白的事问太太就是了,显得她很收敛。但是此后的实际情况呢,读者没有看到王熙凤在任何事情上请示过贾珍,也没有请示过王夫人。二是当贾珍要把宁国府对牌交给王熙凤,而且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时,王熙凤故意不接对牌,只看着王夫人,显然意思是要王夫人公开下令,她好名正言顺地接手。更妙的是,对牌最终也不是王熙凤从贾珍手里接过来,而是贾宝玉从贾珍手里接过来,强递到王熙凤手里的,好像她协理宁国府是迫不得已。王熙凤可真是百变佳人,应对这样的场面实在是游刃有余。
协理宁国府的事定下后,王熙凤一个晚上都不耽误,马上来到宁国府厅房。她不忙着管哪件具体事宜,二是先仔细分析形势。小说里一共写到五件“宁国府中风俗”,也就是管理方面存在的弊端,王熙凤虽身在荣国府,但对于宁国府的问题却洞如观火。此前,她可能没有主持过这样的大事,但她天资超人,当仁不让,主动出击,迎难而上,把个秦可卿丧事期间的宁国府,治理得有条不紊,有口皆碑,充分展示出她治家不让须眉的女强人形象。
可卿出殡
——《红楼梦》第十四回精彩片段赏析
【原文】
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的。至天明,吉时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艳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外,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这六家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算来亦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余十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紥,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水溶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贾珍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水溶笑道:“世交之谊,何出此言。”遂回头命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毕,复身又来谢恩。
(有删节)
【赏析】
秦可卿之死,是《红楼梦》中通过写办丧事来洞察社会、透视人生、描写封建末期风俗的大手笔。秦可卿是重孙媳妇,这么个小人物死了,又死得不明不白,按理说悄悄埋了就算了,不值得小题大做,大肆铺张。可是,宁国府主人却偏要借助办丧事摆阔耍威风,以此来显示熏天气势。先是旷日持久地大做佛事,其次是花巨资买了一套珍贵棺木,再次是通过宫廷权阉买了个“龙禁尉”的虚衔,好写到秦可卿的灵旙上。作者以此写尽贾府的豪门气派,豪门门面,豪门网络,顺带也写到了官场和宫廷的腐朽与糜烂。
秦可卿出殡,是古代其他小说中从未有过的精彩场面。六十四个青衣请出来秦可卿的铭旌上写着:“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强寿”是长寿的意思,秦可卿不过才二十岁,怎么能称为“强寿”呢?显然,作者在这里故意用“强寿”二字,是在暗示秦可卿死于非命。跟“恭人”这四品夫人配套的“执事陈设”,全部现赶着新做出来,一色光艳夺目。还有宝珠作为秦可卿的义女,摔盆尽孝,还要为秦可卿去守灵。四品夫人是现造的,未嫁之女也是现认的,这段描写意味深长。
更让人十分诧异和震撼的,是秦可卿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有镇国公等六位国公继承人,有南安郡王之孙等七位郡王的继承人……王公大人以及王孙公子,能来的都来了,大轿小轿,不下百余辆,这些来宾的摆设跟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摆了三四里远。这是何等的气派,何等的排场!跟极力铺张的送葬队伍相映成趣是高规格的“路祭”,因为宁国府的权势,皇室“四王”,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北静王在贾府送葬路旁搭起彩棚,奏起哀乐,点上香烛,祭奠亡灵。这样的路祭是贾府权势的最高体现,把贾府的权势、地位、豪门的网络都表现出来了。“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短短十几个字,写尽了贾府的繁华,写尽了大殡里边的权势,这是从其他小说中看不到的精彩文字。表面上看,作者在这里写得是宁国府办丧事,但深意却无不在写贾家的铺张和荒唐,而且作者如此描写,显然是要把贾府全盛时候的气派和排场,跟后来的大衰落、大败局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表现贾府由兴盛走向衰落是必然的这样一个深刻的主题。
上面这一切闹剧的总导演,是宁国府的主人贾珍。贾珍在《红楼梦》中,是一个极其荒淫无耻的男人,基本上没见过他做过什么好事。恰好《红楼梦》也写到了贾珍父亲贾敬之死,那更是一段非常滑稽又非常深刻的文字。曹雪芹对于贾敬之死描写非常简略,丧礼场面的描写居然只有十几个字:“丧仪焜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人何止数万人。”为什么曹雪芹对于宁国府大老爷的丧事如此轻描淡写?因为作者已经用秦可卿之死把贾府的权势写尽了,写绝了,不需要再重复可卿丧事上已写过的场面,他要写出更深刻更耐人寻味的内容。
宝玉题额
——《红楼梦》第十七回精彩片段赏析
【原文】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
(有删节)
【赏析】
大观园题对额,是《红楼梦》作者浓墨重彩表现贾宝玉才气的一个重要章节。作为元妃省亲的面子工程,耗费巨大的大观园终于修成了,但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如果单纯去介绍,既费笔墨又可能让读者感到乏味,因而天才作家曹雪芹便把对它的介绍,与表现贾宝玉的才学巧妙地结合起来,在艺术起到了一箭双雕之效。
在这一回里,小说中主要人物的种种活动,都在大观园的背景上次第展开,作者通过贾政、清客和宝玉巡看新告竣的大观园,拟题匾对,一开始就把大观园的规模、方位、建筑布局、山水特色等等作了全面的介绍和重点的描绘。如果没有这一情节,我们很难设想用其他什么更好的方法,能使结构繁复、景物众多的大观园,很快地就在读者心目中留下如此清晰、深刻的印象。这样的安排,正是作者高出于一般的才能平庸的小说家的地方。值得深深玩味的是,作者把题对额活动,写成了对两类人在文才诗思方面的一次实地考核:一方面是被人称为“自幼酷读书”、当时在朝廷做官的贾政,以及他门下的一批附庸风雅的清客;另一方面则是所谓“愚顽怕读文章”的封建逆子贾宝玉。尽管宝玉在题对额的过程中,一再被迂腐古板的父亲喝骂得不敢吱声,但考核的结果,谁优谁劣,谁智谁愚,谁被弄得窘态百出,明眼的读者还是从小说中清楚地看到了。在这里,作者对贾政及其门下清客相公们作了淋漓尽致的嘲讽,对贾宝玉出类拔萃的才学作了不动声色的赞美。
稻香村是一派田园风光,贾政见了就表示勾起他“归农之意。”那宝玉却是茫然不知,也不等贾政之命,先就发了一通议论,把众人所题贬得一无是处,气得贾政只好制止。按说宝玉听到父亲断喝,就应该知趣收敛才对,可是他不,当贾政问他此处如何,众人都悄悄推他,让他说好。可是他却说“不及有凤来仪多矣。”招来贾政一番训斥。然而这一番训斥并不能使宝玉就此改口,竟然当着众人的面顶撞起父亲来。表面看,这是宝玉在评点地理环境,其实是一篇有关艺术观的宣言,他在艺术上主张自然、天然,反对扭捏造作。从贾宝玉所题对额以及诗联,不仅可窥到宝玉诗词才功底之一斑,而且也可观其诗品人格、胸怀性情、道德教养之高低。
元妃省亲
——《红楼梦》第十八回精彩片段赏析
【原文】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
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
(有删节)
【赏析】
如果要了解封建伦理纲常是什么,它有什么作用,曹雪芹所描写的贾政与元春之间畸形的父女关系,便为我们提供了极其生动形象的教材。从表面上看,省亲是让元妃回家看看父母亲人,叙天伦之乐,尽做女儿的孝道。但实际情况如何呢?为了恭迎元春,贾府上下老小从五鼓起身直等到上灯,全都“跪止不迭”。
贾元春见过了祖母和母亲,该见父亲了。但是,做父亲的贾政连见女儿一面都不可能,有话要说,也必须像臣子对皇帝那样奏启,而且一个只能在“帘外问安”,一个则只好“垂帘行参”。为什么连父亲的面也不能见呢?因为元春首先是贵妃,除了太监,是不准与别的男人见面的,那怕你是父亲也罢。元妃倒想跟父亲说几句心里话,而且她隔帘垂泪说得很动情:庄户人家,虽然吃的是腌菜穿的是布衣,但是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享受天伦之乐。我们现在虽然已经富贵到极点,但是却骨肉分离,想想真没有什么意思!
元妃终于大着胆子把心里的苦闷跟父亲说出来了,但是却得到了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贾政“含泪启道”,“启”是臣子对皇帝的口气,“含泪”是父亲对女儿的情感,但这点父亲对女儿的情感,也完全淹没在臣子对皇室的恭敬之中了,贾政对女儿说了什么呢:我这个做臣子的,出身在山村的穷人家,家里的这帮人都是乌鸦麻雀,没想到鸦鹊窝里飞出您这么个金凤凰!这段话说得多么虚伪、多么矫揉造作、多么言不由衷!贾家是寒门吗?不是,是世代公卿;贾家的儿女都是些乌鸦和麻雀吗?更不是。做父亲的为了恭维做了皇妃的女儿,竟然说出如此不符合事实的话来!
接着,贾政用颂圣的语气说自己的女儿,他竟然在这里创造性地用了一个词:“下昭祖德”。平时说某个人光宗耀祖,应该说“上昭祖德”,但是元妃已经是皇帝的妃嫔,君臣之礼就高于一切,祖宗再大的功劳也不能跟皇帝并列,于是在贾政嘴里,“上昭祖德”便被改成“下昭祖德”了。如果说贾政说自己的女儿时,还带着一些怜爱之心父女情深,那么当他说到实际上的女婿皇帝时,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做女婿的让女儿回一次娘家成了天高地厚之大德,成了千古以来的旷恩!贾元春已经明确表示她不能享受天伦之乐的痛苦,贾政还得嘱咐她:必须兢兢业业地侍奉皇上。她感到痛苦怎么办?那就把这痛苦压下去,把这苦果吞下去,切勿满怀怨愤。
这段几百字的父女对话看得人毛骨悚然。贾政没有多少才气,他能够在元妃跟前讲出这番非常严谨、非常考究、非常到位的官场话语,固然因为多年官场的熏染,但也可能是经过认真的预先排练,结果创造出这番父亲见面的不伦不类的“世界之最”。 正是由于一系列的封建伦理纲常,才使元妃和父亲贾政之间上演了一出滑稽戏。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解释:这首诗是《红楼梦》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中元春省亲令大家作诗时林黛玉代贾宝玉所作,格调自然熟练,纤巧而不露堆砌生硬,具有黛玉诗歌的个性特征。
首联“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将题目分成两句吟咏,句法浑然天成,紧扣题目。以下四句写来客所见山庄景色。
颔联“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句画出一幅生动的画面:鹅儿在长满菱荇的池中嬉戏游水,燕子从桑榆林中衔泥飞出,筑巢于屋梁之间。此联仅用名词构成诗句,而未用动词或形容词,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种特殊句法。
颈联“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一气而下,突出描绘“杏帘在望”的田野景观,画出想象中的丰收景象。
尾联“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写来客的感想。因为这是写给元春看的所以以颂圣结束全诗十分聪明。
林黛玉在此诗中描绘了一个理想之中的太平田庄,其实它只是存在于大观园内的一个虚假的田庄模型而已。脂砚斋有评“以幻入幻,顺水推舟”。
元春省亲的时候,这就像皇帝叫臣子做应制诗一样的,让每个人都写诗,题个匾,她来评好坏。但是她弟弟,她是特别喜欢的,别人做四句就够了,你要做八句,不是做一首,而要做四首。她认为最好的地方,比如说潇湘馆、比如说蘅芜院,后来的还有稻香村,这些地方都叫他每一处做一首诗。做得贾宝玉苦得不得了,最后林黛玉看不过了,就“作弊”了,最后一首没写完,就是那个稻香村。“杏帘在望”这首,她就写好以后,写小纸团里面,扔给他,结果他马上就抄进去,最后评下来,这首诗最好,所有诗里面这首诗最好。 “杏帘在望”后来就改为“稻香村”。“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格调老练,写的诗首联就是要拿这个题目,就要擒题目。她把这个题目分成两句,一气讲下来,讲得那么自然。“杏帘招客饮”,酒旗在招客人,“在望有山庄”,看上去“杏帘在望”四个字就做进去了。第二联“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这做得好不好?你说这两句里面,哪个是主语?哪个是谓语?没有的。没有动词、没有用形容词,全是名词放在一起,“菱荇鹅儿水”,这个就是诗歌的特殊句法。你可以想像,鹅儿在那里戏水,水上面有菱荇,这些不要讲出来。就用“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也是这样,燕子在树里穿来穿去,把桑树、榆树的枝条来做自己的窝,回来做自己的'燕窝,这些你自己去想像吧。这种很工整的句法。第三联和第二联,颔联同颈联,你们学写诗的人请注意,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变化。前面是严肃的话,后面就要嘻嘻哈哈。前面坐得一本正经,底下就要跑步。两联姿态要不一样,前面浓,底下就要淡。所以底下一联非常自然:“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这两句话就是一气呵成,很自然,同上面的面目是改变了。同一个面目,你就是写诗,说明不大会写诗。可这首诗好在最后两联。稻香村那是一个景致,并不是真正的农村,贾宝玉早就讲过了,这个地方,水旁边没有山,什么都没有,这里忽然出来一片人为的农村,过去人为的也写,这里面没有人在种田耕地,也没有人在那里织布,只是一个景点而已。林黛玉就有这么聪明,不是这个是给元春看的吗?所以要颂圣,应制诗嘛,因此就说“盛事无饥馁”,现在太平盛世,没人饿肚子了,“何须耕织忙”,何必去耕织呢?到时候买就好了,粮食都吃不完。所以脂砚斋的批语就是这样“以幻入幻,顺水推舟”,什么叫顺水推舟呢?就是大观园没有人耕作,就有景象摆在那里,人家种好的稻子,顺水推舟。所以“且不失应制”,不失应制之体,因为写给元春看,不单单是个姐姐,她是贵妃,她是代表皇帝出来的,她让你写诗的话,你必须要以臣子态度对待皇帝一样,要歌颂太平盛世,所以说“盛事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所以元春看了也就特别高兴,觉得她弟弟现在这么聪明了,写出这么好的诗来,哪里知道是考试作弊。这个地方写林黛玉写绝了。林黛玉自己的诗当然做得也好,也聪明,但她把最好的诗写给她最心爱的人,为他出力,为知己出力的话,她写的诗写得特别的好。
《红楼梦》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巨著,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时代的悲剧、文化的悲剧、人生的悲剧融为一炉,显示出小说内容的博大精深和主题思想的多元意蕴。具体说来,《红楼梦》的悲剧意识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爱情悲剧和婚姻悲剧。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及他和薛宝钗的婚姻悲剧,是《红楼梦》的情节主线,也是作品的灵魂,以至作者称小说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宝黛爱情是一种经过长期共同生活的相互了解,建立在叛逆思想一致的基础上的新型爱情,正包含了强烈的反对封建礼教和习俗,追求个性解放和平等自由的民主性精华,因此木石前盟的悲剧是双重的悲剧,是腐朽的传统礼法所不能容许的爱情的悲剧和专横的封建势力所不能容许的叛逆者的悲剧。相比而言,金玉良缘更合乎贾府的家族利益,更合乎封建家长改造宝玉的意愿,“德言工容”俱佳的宝钗理所当然地成为宝二奶奶的理想人选,象征着知己知心的木石前盟被象征着富贵结合的金玉良缘所取代。但宝玉的悬崖撒手,使得宝钗在得到有名分而无实质的婚姻之后不久就变为弃妇,她同样不是胜利者却反而成了封建婚姻制度的殉葬品,无疑也是一场悲剧。
二、女子悲剧。作者在书中虚构了一个与污浊现实有所疏离的大观园,它实际上是与“须眉浊物”相对立的众女儿的精神乐园与理想世界,但发生绣春囊事件之后,大观园也迅速走向毁灭。生活于此的女儿们尽管出身地位各有差异,性格品德和思想意识也不一致,但她们都充溢着青春之美和生命之光。作品形象地展示出这些“异样女子”在各自不同的遭际中被摧残、被扭曲、被蹂躏、被吞噬的悲剧命运,以及殊途同归于“薄命司”的苦难历程,无论贵者贱者强者弱者叛逆者卫道者,她们处于封建末世的男权社会,都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最后都无可挽回地一起走向“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终极归宿。大观园的女儿悲剧是青春、美、爱和一切有价值的生命被毁灭的悲剧,这表明这个社会的腐烂和不合理已经到了被整体否定的程度了。
三、家族悲剧和社会悲剧。《红楼梦》以贾府的衰落过程作为一条重要的副线,贯穿起史、王、薛等各大家族的没落,描绘了上至皇宫、下至乡村的广阔历史画面,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末世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从而客观上显示了封建社会必然走向没落的历史趋势。荣宁二府功名奕世、赫赫扬扬历经百年,却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走向“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之衰,表演了一出“树倒猢狲散”的家族悲剧。小说揭示出这一家族必然崩溃的深刻原因:物质生活上穷奢极侈,导致坐吃山空;精神生活上腐化堕落,导致后继无人;家族内部矛盾重重,勾心斗角;再加上安富尊荣者多,运筹谋划者少,即使没有抄家之类的外来冲击,它也难以维持下去。贾府的由盛而衰具有高度的典型概括意义,实际上就是它所寄生的封建社会的缩影,因此《红楼梦》又是一出巨大的社会悲剧。生于康乾盛世的曹雪芹,能透过表面的繁荣,看到封建末世不可逆转的衰亡之势,反映了他对时代脉搏的深切感受。
四、人生悲剧。贾宝玉是《红楼梦》中的核心人物,最引人注目之处是他突出的叛逆性格,以及他身上透露出来的追求民主和个性解放的反封建意识和人道主义思想。他生长在功名富贵之家,却极为鄙视功名富贵。他生活在科举是正途出身的时代,却极端鄙弃科举制度。他处在封建伦理观念巩固等级制度森严的环境里,却痛斥八股文为“饵名钓禄”的工具,讥讽“文死谏,武死战”的所谓忠臣,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因此,在正统者和卫道者眼中,他自然是不折不扣的“似傻如狂”的“混世魔王”。他身为大观园里的“金凤凰”,从小在女儿国中长大,他不但对众女儿不加以轻视和玩弄,反而格外同情和尊重,以至于为她们“爱博而心劳”。其“水泥骨肉论”更是对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的公开挑战,是对封建礼教的一个有力冲击,这种态度实际上反映了他对现实社会的否定。他虽然与封建秩序格格不入,但又对周围环境无可奈何,他虽然满怀希望寻求新的出路,但又无路可走,所以他的人生备感痛苦、困惑。当他目睹了发生在身边的一幕幕丑剧和悲剧后,对人生和尘世有了更多的独特感悟,产生了浓厚的失落感和幻灭情绪,出家就成为他唯一的归宿,正如鲁迅所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说不尽的《红楼梦》 不表英雄话常人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永恒话题。西方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的说法,据说原是歌德的话。在中国,《红楼梦》也是说不尽的,已经说了二百多年,今后还要说下去。中国古典小说有所谓“四大名著”,实际上这4部著作的成书过程以及在类型和内涵上,均存在很大差异,价值也不相等,应该辨明。准确地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是经几个朝代、许许多多人的集体创作,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只是最后完成者。《红楼梦》则完全不同,它一无依傍,完全是平地起高楼,是曹雪芹一个人的、独出心裁的天才创作。鲁迅先生说过:“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据我思考,《红楼梦》至少有如下3个方面的大突破。
第一,由追求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到描绘真实生活情态的突破。《三国演义》大到“赤壁鏖兵”,写得大开大合;小到“蒋干盗书”,写得绵密入微。《水浒传》大到“三打祝家庄”,写得机关迭出;小到“宋江杀惜”,写得曲折有致。《西游记》写妖魔鬼怪,磨难百出,吸引着任何年龄的读者。人们读这些小说,无不被其故事情节所吸引,为“欲知后事如何”而废寝忘食。
在《红楼梦》里,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这里没有什么曲折离奇的情节,大如“秦可卿出丧”、“贾元妃省亲”之类,小如“良宵花解语”、“静日玉生香”之类,生活是什么样就写成什么样,恰如作者说的“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完全以生活的本然情趣取胜。
第二,由彰显社会伦理教化,到展示人的天然性情的突破。中国传统文化从其形成伊始,就是伦理政治型文化,因此道德教化无所不在。以《三国演义》来说,刘备的“仁”,关羽的“义”,赵云的“勇”,孔明的“智”等等,都在为社会树立“典型”;甚至曹操的“奸诈”,周瑜的“褊狭”,刘禅的“懦弱”等,也都有“反面教员”的意味。
《红楼梦》则正如空空道人所说,“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这些异样女子即是大观园群芳,她们或贵或贱,或刚或柔,或傲或谦,或敏或讷,都禀性善良,天真烂漫,整日簪花斗草,吟诗作赋,对即将到来的家族败落的厄运毫无觉察,保持着人的生活的“原生态”。
第三,由演绎类型化模式,到塑造个性化典型的突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叙述的是英雄传奇故事,着意刻画的是横空出世的传奇英雄。如关羽是忠义的化身,不能有任何错误和缺陷,“汉封侯,宋封王,清封大帝”,是和“文圣”孔子并列的“武圣”,无比崇高。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借东风”之类的情节已经使他成为呼风唤雨的神人,读者对他须仰视才可见。武松、鲁达都是除暴安良的非同小可的英雄,几乎完美无缺,和普通人有距离,因而可敬而不可亲。美猴王上天入地,除妖灭怪,威风凛凛一路杀往西天,当然更是英雄。
相反,读《红楼梦》时,我们就像回到现实世界。养尊处优的史老太君自然高贵,但宽容和善,喜欢刘姥姥,和这个农村穷老太婆很谈得来,并不相距十万八千里。王熙凤这个桀骜不驯、有权有势、令荣宁二府下人望而生畏的年轻贵妇,我们似乎也不陌生,仿佛在哪里见过。钗、黛、湘等贵族小姐自然有身份,但个个性情鲜明,在读者眼中仍是常人。至于像焦大那样喝大酒、吹大牛,以当奴才骄人的下等人,在生活中随便都可找出来,令人可喜的是曹雪芹把着墨不多的他都写得那么活灵活现。正如鲁迅所说:“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的“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评价,是对《红楼梦》为中国小说创作开创之新局面的准确肯定。
《红楼梦》叙述的是中国社会的真故事,刻画的是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物。凤姐、宝钗一流的人物,在我们日常生活里是可以遇见的,但赵云、武松一类的典型在普通生活中到哪里去找?
《红楼梦》的最动人之处就在于这些日常人物的遭际和命运。作曲家王立平在为87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谱写完《葬花词》的曲子后,感慨深沉地说:“一首《葬花词》就是一首《天问》。”我忝列这一版电视剧的编剧之一,当即接上说:“岂止是《葬花词》,整个一部《红楼梦》都是《天问》,是一部关于人的命运的《天问》!”
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一回里空空道人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一块大石上,从头到尾读完《石头记》,发现“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窃以为这里大有深意。空空道人和石头对话时又提出:“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年纪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作者有意隐去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因为书中蕴含的主旨和审美对象,即“事体情理”,无代无之,无地无之,超越时间,也超越空间,是永恒的存在。这个主旨不容易领会到,所以作者才有“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喟叹。《三国演义》《水浒传》的作者是不会有这样的担心的。《三国演义》开头有“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感慨,同类的感喟在历代咏史诗中并不少见,词虽然精彩,但不算新鲜。
曹雪芹的担心并不多余,现在还有某些所谓“揭秘”式的《红楼》研究,不但要限定其时空,还有把它限定在某些人或某些事上,那实在是对《红楼梦》艺术生命的扼杀。
《一人一个红楼梦》:把重心放回《红楼梦》
在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因剧情、演员等问题成为争论焦点时,大型人物系列纪录片《一人一个红楼梦》却以自己独特的视角、深刻的思考和宽广的外延让很多人重新把关注的重心放回到《红楼梦》这部作品本身上。
《红楼梦》是一部经典文学名著, 古今中外几代人熟读它、热爱它。《红楼梦》成为一种文化,它的根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直在民间慢慢延伸。《一人一个红楼梦》把目光对准了这些散落在民间的红楼痴梦人,是一次从民间视角对“红楼”文化的解读,而不再是红学家们眼中的红楼梦。“一人一个红楼梦”,相同的一部作品,却因不同的人读出了完全不同的感受。在已经播出的这部电视系列片中,几位不同行业、不同年龄的“红楼迷”展示出的不同的人生观,令人诧异。
本身就是一个传奇的、年纪最大的“黛玉”陈爱莲,一直梦想给曹雪芹西山故事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曹雪芹纪念馆馆长李明新,在婚礼上装扮成黛玉模样的红楼学者曹立波,著名学者、大观园的筹建人黄宗汉,来自韩国从未想过能与《红楼梦》发生联系的造型师李嘉子,担任了20年大观园导游的马雪丽……《红楼梦》丰富了他们的人生,也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但它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内容的丰富,而在于它对人的命运、人生意义的描述。一本书能够如此吸引人、改变人,让如此多的人不惜放弃生活中的很多东西终其一生关注它,这正是《红楼梦》能够成为经典的原因。
这部60集的大型人物系列片讲述了60个“红楼”痴梦人对《红楼梦》的热爱、他们与《红楼梦》之间的传奇故事、他们与《红楼梦》的不解情缘。这60位主人公来自社会的各个领域,他们的特殊经历把这部系列片构筑成一个立体的透视“红楼文化”在华人世界所产生深刻影响的舞台,从而展现出当代人对《红楼梦》这一旷世巨著的挚爱与珍惜,同时也带动更多观众对经典文化的关注。
揭秘《红楼梦》隐写文人的铁证
《红楼梦》问世之后,成为文人竞相阅读和研究的对象。对于《红楼梦》的解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并形成“红学”。“红学”学派主体可分为索引派和考证派(自传派或可称家事派)。 《红楼梦》并非自传,但也非以下几种观点:与清宫有联系的贵族家事说;顺治与董小宛的故事;康熙政治说;刺杀雍正说等。而是隐写明清之际文人。
证据如下:
一、第一回明言 “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则书中女子是隐写真人。士的一个意思指读书人。而甄士隐本是一读书人。
二、《红楼梦》又言“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故曰“贾雨村”云云”。则贾雨村的话是是闺阁昭传的钥匙。贾雨村言当指第二回贾雨村对冷子兴的话。其中“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一句情痴情种与逸士高人并称。说明作者以情痴情种象征逸士高人。
三、曹雪芹把女子与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相关联是《红楼梦》隐写文人的铁证。
《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种, 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 不向东风怨未开。
高蟾此诗中以碧桃、红杏象征以功名为目标的文人。芙蓉象征洁身自好的文人。碧桃、红杏借帝王而扬名,芙蓉生不逢时,但并不改变自身,以求功名。总之碧桃、红杏与芙蓉在高蟾诗中是指两种类型的文人。
《红楼梦》多处直接、间接把女子与高蟾诗之碧桃,红杏,芙蓉联系在一起:
《红楼梦十二曲——虚花悟》“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
李纨所居稻香村(浣葛山庄)“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十七回)。林黛玉居室潇湘馆“这个院子里头有没有个桃杏树”。六十三回“除了他(黛玉),别人不配做芙蓉”。六十三回探春所得签“日边红杏倚云栽”;四十回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
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一诗碧桃、红杏、芙蓉写文人这是曹雪芹必然所的,而《红楼梦》把女子与高诗关联,所以红楼梦隐写文人是必然的。
四、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暗示《红楼梦》隐写文人
木石前盟之木指柳,木石前盟即石柳之恋。石柳暗喻杨朱,这源于《孔雀东南飞》(见《<孔雀东南飞>主题创作时代作者》一文)。木石之盟表示对自我、人的尊重。金玉良缘:金锁为财富的象征,玉模拟秦始皇传国宝玺,是权力的象征。金玉之缘象征对权力与财富的追求。
五、绛纱帐的引用和强调贾宝玉居室悬着红绡帐。红绡帐又名扶风帐,本为庄学思想家马融居室或学堂之帐。
二十六回写贾宝玉怡红院内“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
好了歌“红绡帐里卧鸳鸯”。
七十八回耒文中“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
七十九回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这里“‘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是点睛之笔。说明耒文红绡帐原型为扶风帐。
《后汉书.马融传》:“马融字季长,扶风茂陵人也。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这是绛帐、绛纱帐的出处。后人命名当年马融讲学处为绛帐,即纪念此事。
“未免熟滥些”是指多篇诗、曲引用了绛帐,扶风帐。《孔雀东南飞》“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元代《同窗记.山伯千里期约》楼台会“绣屏锦缛销金帐”;元李好古《沙门岛张生煮海》“似鸳鸯并宿在销金帐”。尤其是明汤显祖《牡丹亭》中多处言及扶风帐、绛纱。
《红楼梦》借黛玉之口对红绡帐的强调暗示用的是本意:庄学文人的居室,学堂。因此说明《红楼梦》隐写文人。
六、七十八回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和其前的话
七十八回“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文中言耒文“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但《芙蓉女儿诔》文体与所列文目之文没有关系,因此当为师其内在内容。而所列之文都是写文人的,因此耒文实际是祭奠文人。因此《红楼梦》隐写写文人。
《芙蓉女儿诔》文体拟写《滕王阁序并诗》,只不过把七言律诗换做楚辞形式。而《滕王阁序并诗》本是文人感怀。说明《红楼梦》隐写写文人。
《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风月在《西游记》为清风明月。《红楼梦》开头拟写《西游记》,则对清风明月连称了然于胸。所以说《红楼梦》写明清之际文人。
(杨军康 原题:红楼梦说 一 《红楼梦》隐写文人的铁证)
细品《红楼梦》中人:沉醉湘云
《红楼梦》对主要的女性角色都有关于相貌的描写,很奇怪就是史湘云没有。张爱玲猜测是作者改稿时删了,没有在合适的地方补上,这多少有点道理。不过幸亏还有一句比拟之辞,“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让人略可推想。她的样子大概是腰细腿长,肩宽臀丰---居然是现代模特的身材!
史湘云应该是健康状况很不错吧。她爱笑爱闹,慷慨豪爽,这和身体好是有关的。她又贪吃肉,说“腥膻大吃大嚼”,做起诗来才能“锦心绣口”,这也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贵族小姐大多娇娇怯怯,含羞带涩,史湘云与众不同,格外招人喜爱。
《红楼梦》里写过一些唯美的场面,经常入画的,一是黛玉葬花,一是湘云醉卧芍药圃。葬花的场景凄凄切切,是林妹妹常有的调子,湘云和花在一起,却是热烈明畅。
那是62回,她喝醉了酒,自顾在假山后头一块青石板凳上睡着了。众人去看她,只见她“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将她推唤搀扶起来,她还在睡梦嘟嘟嚷嚷说酒令,“泉香酒冽,醉扶归”什么的。
还有一处写到湘云的睡态,是贾宝玉在黛玉房中所见,也是两人对照:那黛玉是“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湘云呢,“却一把青丝,托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
古代诗词向来喜欢写美丽的女性的睡态,这时女性之美成为一种赏玩的对象,漂亮的文辞中总是有程度不等的性暗示的内容,它给予作者、读者以心理的满足。《红楼梦》这些情节毫无疑问是从诗词的传统中转化过来的。但作者写史湘云是那样一个明媚鲜丽的女子,她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纯任天然地绽放,令人不能生出亵渎的意念。这实在是《红楼梦》里特别动人的文笔。如果这些画面并非纯为虚构而和曹雪芹对往事故人的回忆有关,他在那一刻应该格外顾恋人生。
读书粗糙的人会想当然地认为,史湘云明快的性格源于其优越的生活条件,其实情形不是如此。她倒确实是生于“金陵世勋”史侯家,祖父是贾母的哥哥。但史湘云还在襁褓之中,父母就去世了,她是由袭封侯爵的叔叔抚养的。贾母因为怜惜她,常把她接到贾府来住。
史家的情况在故事展开时到底怎么样,小说里没说,但无论如何不是很败落。然而湘云的二婶婶却是个苛薄的女人,为了省钱,她让湘云在家里做针线活,时常会做到三更。对她的用度,那位婶婶也扣得很紧。37回写湘云想要在大观园诗社做东,薛宝钗就劝她:“一个月统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
还有个细节很有趣:31回写史湘云到贾府来,天热,却穿着很厚重的衣服。王夫人说: “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回答:“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这是二婶婶为了在贾府那里充面子,表明史家对湘云是好的,不管天气怎样,也要让她穿给贾母她们看。而对湘云来说,这不是累赘的问题,它表明了她的生存状态有多么可笑。“富贵又何为?”湘云的判词劈头就这样写。那个富贵的家庭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跟幼年丧母的林黛玉相比,湘云从来就没有感受过父母之爱;作为大观园的“外来人”,她和贾母的关系也比不上黛玉亲近。可是当黛玉在那里敏感地哀叹“风刀霜剑严相逼”时,湘云却神采飞扬,废话连篇,自顾作乐。这并非是愚钝,而是既然无奈,莫若忘怀。
湘云的结局,大致是曾经有一场美满的婚姻,却很快守寡。作为预言的曲词说:“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我们可以将这视为湘云本人的语气:生命处在不可知的“运数”之中,幸福是抓不住的东西,悲伤没有任何意义。因此,她宁可做一个快乐的宿命论者。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红楼梦》柳絮词的谶语艺术
《红楼梦》中诗词曲赋,往往暗示着人物未来的命运。在第七十回中,湘云见柳花飘舞,偶成小令,宝钗、黛玉看了,都觉新鲜,请来众人趁兴填词,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拈阄决定。
湘云写的是《如梦令》:“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此词以拈来柳絮借喻占得春光,实为对湘云未来的暗示。湘云后来嫁给卫若兰,新婚美满。但此词从占春一转而为惜春、留春,情绪上是那样无可奈何,预示着她所谓的美满婚姻好景不长。
探春拈到《南柯子》,只写了半首:“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宝玉拈到《蝶恋花》,写不出来想认输,读了探春这半首,续道:“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探春只写半首,原因之一是,“探春后来远嫁不归”的意思已在前半阙四句中说完,原因之二是,“空挂”、“难羁”也可预示宝黛将来生离死别,即使宝玉填出词来,别离内容难免重复,“落去”正可喻黛玉逝去,“莺愁蝶倦晚芳时”就是说“红颜老死”,“隔年期”说得隐曲,是说要与柳絮再见,除非它重生,要与人再见,除非是来世。 黛玉拈到《唐多令》,写的是:“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逑。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这首词寄寓着黛玉对自己不幸身世的深切哀愁,以柳絮之白比人因悲愁而青春老死,隐含黛玉对爱情理想行将破灭而发自内心的悲愤呼声。
宝钗拈到《临江仙》,写的是:“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宝钗一向高洁,在欢娱之词中以“解舞”、“均匀”自诩,她的处世、她的思想性格与黛玉不同,黛玉死后,客观上必然造成“金玉良缘”的机会而使宝钗青云直上,但宝钗最终不免被弃,词中“本无根”即寓此意。
写柳絮,其实在写人,隐约之间描绘出作词者各自遭遇,暗示着人物的未来命运。从这种谶语式的表现手法,可以看出曹雪芹每写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