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童年时期是在伊拉湖乡小坎儿村度过的,在那里我曾经历了无数个靠煤油灯度过的日落后的时光。煤油灯昏黄的光环时常像一粒萤火虫般飞进我的记忆,点亮一个个深藏在心底的旧梦,让我又看到了父母摸黑劳作的身影,看到了一灯如豆的饭桌上,认真作业的孩子,也看到了艰苦历练中他们的成长。
我家用过的煤油灯有三种,一种是中间卡着透明的圆形玻璃罩的马灯,这种煤油灯下面的油盒底子平整,可以稳稳当当地随地放置。玻璃罩的上方有出烟口,还有个提手,也可以随手挂在某个地方从高处照亮,使用起来最为方便。油盒旁边有个小机关,只要拧动那里的小圆环,就可以调整灯捻儿的长度,控制火苗的大小,灯捻儿长则火苗大、亮,但费煤油。有时我们偷偷拧着玩,屋子里便一明一暗,甚觉有趣,但很快脑门上就会遭到母亲结结实实的一指头,外加一声轻责“不知道洋油有多贵!”这种煤油灯是父亲晚上出门用的,他在村里的榨油坊上班,经常半夜才回来。有时也由我们提了给母亲照亮,到洋井上去洗衣服。我随母亲在冬日里到洋井洗衣服的情形至今还清晰如昨,母亲肩挑两大筐在家洗过头遍的全家人的衣服,我提着马灯走在前面,瞪着恐慌的眼睛看着面前一小片一闪一闪的亮地,可是余光还是将我和母亲印在路边人家墙上的身影尽收眼底,那巨大黢黑的影像张牙舞爪地跟我们同行,让我联想到了鬼怪,我甚至听到了它的脚步声,感到了它的喘息正吹动着我颈窝里的头发,这就是我不愿走在后面的缘故,我总担心在母亲的身后我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什么东西带走。母亲仿佛看透我的`心思,便有意跺得地面咚咚响,还大声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洋井在村东头的庄稼地边,母亲将马灯在洋井上方的冰面上放稳当,就开始在热气腾腾的井水中洗衣服,而我则在被马灯照得暗黄的冰面上来回溜冰取暖。马灯照出昏黄的光环,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画下的避妖圈,让我玩得很安心。随着时代的变迁,小坎儿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洋井早都没有了,家家都用上了自来水,洗衣也有洗衣机代劳了,但母亲在马灯映照下,在水汽缭绕中一上一下捞洗衣服的样子,却如同一幅暖色调的油画般印在了我的人生记忆当中,时时温暖着我的心。
第二种煤油灯的下面也有个小油盒,油盒的上方有一圈类似莲花瓣的托儿,直接卡个细细长长上小下大的灯罩,显得简单而精致。这种煤油灯是我们学习的专用灯,母亲每天都会把灯罩摘下来,用手掌心堵住口小的一头,然后从口大的一头朝里哈气,哈出的气立时让灯罩四壁像糊上了一层白色的窗纸,再用一根筷子裹住软软的纱布仔细地擦拭,直擦到一尘不染通体透亮。吃过晚饭,母亲照例会把饭桌收拾得干干净净,并在桌子中央垫上一小块油布,再把这盏小罩灯稳稳地放在上面,然后小心地摘下灯罩,用火柴点燃里头的灯捻儿,刚点燃的灯捻儿火苗极小,这时母亲将灯罩往莲花托上一筘,火苗立即蹿高了许多,屋子里顿时一片明亮。我们写作业时,母亲便借着灯光或洗洗涮涮、或缝缝补补。有时结灯花了,灯火便一跳一跳。长了绿翅膀的小飞蛾不知藏在哪里,此时拼命朝灯火里扑,火苗细长的舌头亲昵地卷着,舔去了它的粉绿色的翅膀,火头上响起噼啪噼啪的动静。灯花被加了油似的,哔剥作响,很是活泼,像是有鱼儿要跃出水面,一屋子都明晃晃地被照亮了。但是这样太费油了,母亲赶紧用手里的针轻轻拨掉灯花,再用针尖把灯捻儿朝上挑一挑,火苗跳三跳重新平静下来。有时我们借口灯花跳得晃眼,想趁机玩一会儿,母亲曲起的中指“咚咚咚”在每人头上来一下,教训道:“今儿个不好好学习,明儿个怎抬头做人!”父亲有时也借着灯光,在我们写作业的功夫,就能扎出两把刷帚或一把扫帚。母亲年轻时喜欢唱歌,“夜半三更哟,盼天明……”一曲《映山红》常常让我们听得痴迷。有时作业完成得早,母亲便收了针线活吹熄了煤油灯,在黑暗中教我们唱歌,《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支山歌给党听》《红星照我去战斗》……一支接一支,我们常常在母亲的歌声里,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那丝淡淡的煤油味安然入睡。
家里最常用的是那种自制的煤油灯,捻一束棉纱作灯芯,浸在一个倒进了煤油的破碗里,然后将一头搭在碗沿上,就是一个简易的煤油灯了。这种煤油灯多数用在剥棉桃这种无需太多的亮但却费时的活计上,母亲会把我们都召集在灶屋里,我们坐着父亲自己制作的小木凳,围住两个大柳条筐,一个是等待盛棉花的空筐,一个是装满棉桃的大筐,筐里的棉桃事先被母亲放在地上用脚踩辗过,个个张嘴吐絮,这样我们剥起来手指才不会被刺磨得皮开肉绽。煤油灯坐在灶台上,用昏花的眼光吃力地看着渐渐浅下去的棉桃和渐渐多起来的雪白的棉花,也看着母亲将脚下的棉壳一捧一捧地塞进火墙边的炉子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而灯光下剥棉桃的我们在这种影影绰绰的氛围中,听母亲讲故事最为过瘾。母亲讲《儒林外史》中严监生临终前因油灯里燃着两根灯芯,迟迟不能咽气,伸出两根手指希望家人能把其中一根灯芯给挑了,不要浪费灯油……我们因此还取笑过母亲,在我们作业完成后着急熄了灯,一家人在一团漆黑中摸不到睡觉的床,最后不得不划着一根火柴来照亮,母亲也是可惜了半天。母亲高小毕业,识文断字酷爱读书,记忆力更是出奇得好,别看她总是起五更睡半夜不停地忙碌,也没看到她有什么闲工夫读书,可她的脑子里却不知什么时候装进了那么多的故事。《西游记》、《水浒传》、《三侠五义》、《隋唐演义》、《岳飞传》、《杨家将》、《包公断案》被她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述给我们听,正是从母亲这些故事里,我开始对古代这些名著感兴趣起来,种下了喜好文学的种子,使我终身受益。在煤油灯下,我们还常听母亲讲《聊斋》中“鬼狐”的故事。母亲讲得象真事一样,每当讲到吓人处,我总要不时地回头向暗影里看,害怕那里真的突然跳出来鬼怪妖精,越害怕还越要听个究竟。那时候我们生活清贫,连电都没有,就更不用说看电视、玩电脑了,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娱乐生活,但是母亲的故事,却使得我们的精神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母亲在煤油灯下一边劳作一边讲故事的情形成为我童年最温馨的记忆。
停电了,出租屋里一片漆黑。我点燃一根腊烛,黄豆般大小的微弱火光在黑暗的包围中摇曳着、挣扎着。烛光中,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多年未归的故乡,那位于湖南耒阳的一个小山村。在一间青砖黑瓦的小屋里,窗外是无边的寒冷的夜与凛冽的风,一盏正在燃烧的煤油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来。灯下,我和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正围坐在一起谈笑着。父亲饱经风霜的脸时而微笑,眉心一条清晰可见的“八字”皱纹里挤出了快乐;时而紧皱眉头,心头的结久久不能释怀。青丝里的白发也在灯光的撩动中若隐若现,颤栗着,诉说着……
生育我的小山村属于比较偏远的乡土,直到八十年代末尚未通电,家家户户都点着煤油灯照明。乡亲们通常所用来驱赶黑暗的煤油灯有三种。一种被称作“马灯”:用铁制成,中间有一个圆玻璃罩,下部是盛油的底座,上部为透气孔。圆罩里有一个可自由调节火光大小的火芯。乡亲们可以提着它到外面行走,不会被风吹灭。
第二种称作“台灯”,比马灯简单,亮度也不如马灯,只是一个高玻璃底座上罩着一个薄薄的如葫芦般的玻璃灯罩,灯罩里是可自由调节火光大小的火芯。这种灯一般只有村干部或文化人才用得着,如村支书、村主任以及民办教师之类。我家所用的煤油灯最简单,不仅比台灯矮小,而且火光也小,并且火芯裸露在外面,没有玻璃罩子罩着。父亲说,有这样的亮度就够了,“你们想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以节省不少的煤油呢!”
冬季的夜是寒冷而漫长的。我家的屋后是一座立满青松的山头,不时传来呼啸的北风刮过松林的“沙、沙”声;屋旁的小溪,在此时水也大了起来,“哗、哗、哗”地一夜响个不停,在寂静的山村里特别清晰入耳。我们与父亲围坐在桌前,桌下是畏畏缩缩的炭火,桌面上摆着一盏布满油渍的煤油灯,豆大的柔弱火光在昏黄中颤栗着,好像也怕冷一般。农村本来生活单调,在这夜灯瞎火的.冬之夜,更是无甚活动可搞。我们吃完晚饭后便在一起闲聊,以此来打发这漫漫长夜。
这时,父亲通常会点燃一支“喇叭”状的纸烟或廉价的香烟,“叭嗒、叭嗒”地吸着,烟雾与昏黄便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嬉戏。这时的父亲,也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但白发已早早地从青丝里钻了出来。但是此时的他,会露出平日里难见的轻松或微笑。不过,父亲与我们的闲聊,绝少会说一些无谓的笑话与闲话,他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话题引入以他所要说的领域。如今细细归纳,当年父亲对我们的言传身教居然是全面的,几乎包括了文、史、哲等多门学问。
为人处世,是父亲常说常新的一个话题,他经历过的时代多,阅历丰富,又喜欢与村人交往,很多人情世故,他随口都能说出一大把。而我们对这些又颇有兴致,不仅易听易懂,而且都是真人真事,觉得生动有趣。其时,他正好手上有一本发黄的线装书,书名曰:《增广贤文》。此书已严重磨损,黄纸已发毛,字为毛笔竖写并多繁体,不知是那朝那代遗传下来的手抄本了。父亲原本只有小学四年级的学历,再加上《增广贤文》的微言大义与字多为繁体,父亲在给我们解读时便会出现几多的误解。如“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父亲的解读是:“天上的‘相子’(我们方言管星星叫相子)整个天上都是,但知心的人又有几个呢?”
此时,我读小学,哥哥已读初中,对父亲的一些常识性的误解已能分别,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笑而不言,因为我们觉得父亲的误解也很有意思,很能结合实际,似乎比书上的本意还来得有趣味。父亲总是能够瞧根据他的思想观念以及处世为人的准则来赋予《增广贤文》新的“内涵”,真是活学活用,与时俱进呀!所以,父亲对《增广贤文》内容的误读,我们却能够熟记于心,至今也还记忆犹新,而学校里的老师所讲过的许多冠冕堂皇的道理,我早已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然而,如果是父亲当天刚刚做完小买卖回来的晚上,便没有了这般轻松而有趣的闲聊了。这样的晚上,见到的只是煤油灯下父亲认真、严谨甚至忧虑而眉头紧皱的面孔了。
父亲为了全家的生计与我们兄弟的学习等费用,一年到头奔波忙碌。这寒冬里,本已是农民的“冬眠”季节,可当很多的乡亲们都是在温暖的被窝酣睡或在暖洋洋的炭火前拉家常、打扑克之时,父亲却已在东方尚未露白之际,冒着寒风冷雨或纷飞的大雪上路了,他要赶到二十几里开外的集市上去买一担鸭蛋并在天黑时分赶回来。
中午连两毛钱的米粉都舍不得吃,可这一路上他要走过多少泥泞、爬过多少山坡呀!在当夜的梦乡里,我多次听到父亲止不住的咳嗽声。
第二天,父亲又是天色未白赶紧上路,将买进的鸭蛋挑到十来里远的集市上出售。如果在路上,一步没迈稳,摔倒在地,不仅劳动白费,而且血本无归。现在想想,当年在泥巴路上担着一百多斤重物、气喘吁吁的父亲,还得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
售完鸭蛋回来,通常已是夜幕深沉了,这时父亲也顾不上吃饭,甚至顾不上擦掉土布衣裤上溅满的泥水,就一头钻到煤油灯下,清点起当天的帐目来。这样的时候,父亲的脸是腊黄腊黄的,没有一丝血色,这是整天的饥寒交迫在他脸上留下的杰作;父亲眉头紧皱,深深的皱纹里填满了担忧与紧张。我们都很“识趣”,知道这时的父亲是不能打扰的,只是远远的看着。只见父亲从衣服的里三层掏出一把钱来,各种面额的都有。他用控制不住的颤动的手先将一张张纸币按面额分开:五十元的放一叠,然后是十元的放一叠,再是五元、二元……直到五分的。分好之后,父亲先将此次买卖的本钱拿出来,再数剩下的钱。有时剩下的钱太少,父亲会连声叹息;有时发觉数目不对,父亲便会一遍又一遍的清点,直到满意为止。但只要没有亏本,父亲在清点完之后,还是会露出几许笑容,尽管笑容里充满了无奈与叹息。
家里的吃喝拉撒已够父亲费尽心血了,可他管起公家的“闲事”来却还是奔走得脚板朝天;父亲一生与做官无缘,但他却干了几十年当官的活计。他的职务虽则没有名称,但“权力”却比组长大,比村长小,相当于农村六七十年代的“大队长”或者旧社会的“维持会长”吧。他管的是全湾(我们管聚居在一起的村宅为湾,一个湾通常有几个村民小组)的公共事务与钱物。湾里的邻里纷争、集体活动的组织、湾里统一事务的安排、公共山头树木的处置以及其他公共财物等,无不在父亲管辖的“职权”范围之内。
有时,一些棘手问题村干部无能为力,可只要父亲一到场,凭他不紧不慢与入情入理的一番话,问题往往很快得到化解,令村干部连呼“怪事!”父亲握在手里的“王牌”是道义、信用、公正、公平与人格的力量,当然,也有说话的方式与技巧。他干的这差事其实只有义务而无权利,如果说有点儿权利的话,那就是操劳一年下来,有几块钱象征性的工资。“家族们都一致推选我管事,我能好意思推脱吗?”面对家人的不理解,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于是,在煤油灯下,又出现了父亲另外的情状。
农村人开会一般都在晚上,因为只有这时才能把相关人员等齐到场。湾里经常为了一些公共事务,几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便会齐聚我家,共商“湾事”。这时,煤油灯下的父亲总是乐呵呵的,来者都是客,不乐呵呵怕别人认为你不乐意而误会呢!但父亲这个“维持会长”又绝不会做无原则的“好人先生”,对于他认为正确的原则性的意见,便会顽固的坚持,甚至一度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你这样做了,其他人怎么办呀!还有很多家里困难的人,都不管他们死活了吗?”父亲睁大了疲惫的眼睛,朝与他意见相佐的人大声嚷道。飞溅的唾沫与粗壮的话音使微弱的煤油灯火剧烈地摆动着。
父亲手里管着公共事务,特别是公共钱物由父亲保管,一些不识真相的人常常会无端地猜疑,“谁会不要钱呐,人不要钱鬼也怕!”村里的三麻子就在我面前故意这样说过。但我最清楚父亲是不是真的要了公家的钱。我记得父亲每次处理完公事回来,如果有开支与入帐,他一定又是一个人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清算起他的帐目来。他不仅把公家的数记得清清楚楚,还将公家的钱用报纸包扎起来,特意放在一个抽屉里,避免与自家的钱相混合。似乎在钱本身,公家的与自家的也是不相同的。
刺眼的电灯光线将我从遥远的煤油灯下拉了回来,父亲微笑的或紧皱眉头的面容消失了。我突然感觉有两道滚烫的液体在脸上滑落,一摸,尽是泪水。
停电了,出租屋里一片漆黑。我点燃一根腊烛,黄豆般大小的微弱火光在黑暗的包围中摇曳着、挣扎着。烛光中,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多年未归的故乡,那位于湖南耒阳的一个小山村。在一间青砖黑瓦的小屋里,窗外是无边的寒冷的夜与凛冽的风,一盏正在燃烧的煤油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来。灯下,我和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正围坐在一起谈笑着。父亲饱经风霜的脸时而微笑,眉心一条清晰可见的“八字”皱纹里挤出了快乐;时而紧皱眉头,心头的结久久不能释怀。青丝里的白发也在灯光的撩动中若隐若现,颤栗着,诉说着……
生育我的小山村属于比较偏远的乡土,直到八十年代末尚未通电,家家户户都点着煤油灯照明。乡亲们通常所用来驱赶黑暗的煤油灯有三种。一种被称作“马灯”:用铁制成,中间有一个圆玻璃罩,下部是盛油的底座,上部为透气孔。圆罩里有一个可自由调节火光大小的火芯。乡亲们可以提着它到外面行走,不会被风吹灭。第二种称作“台灯”,比马灯简单,亮度也不如马灯,只是一个高玻璃底座上罩着一个薄薄的如葫芦般的玻璃灯罩,灯罩里是可自由调节火光大小的火芯。这种灯一般只有村干部或文化人才用得着,如村支书、村主任以及民办教师之类。我家所用的煤油灯最简单,不仅比台灯矮小,而且火光也小,并且火芯裸露在外面,没有玻璃罩子罩着。父亲说,有这样的亮度就够了,“你们想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以节省不少的煤油呢!”
冬季的夜是寒冷而漫长的。我家的屋后是一座立满青松的山头,不时传来呼啸的北风刮过松林的“沙、沙”声;屋旁的小溪,在此时水也大了起来,“哗、哗、哗”地一夜响个不停,在寂静的山村里特别清晰入耳。我们与父亲围坐在桌前,桌下是畏畏缩缩的炭火,桌面上摆着一盏布满油渍的煤油灯,豆大的柔弱火光在昏黄中颤栗着,好像也怕冷一般。农村本来生活单调,在这夜灯瞎火的冬之夜,更是无甚活动可搞。我们吃完晚饭后便在一起闲聊,以此来打发这漫漫长夜。
这时,父亲通常会点燃一支“喇叭”状的纸烟或廉价的香烟,“叭嗒、叭嗒”地吸着,烟雾与昏黄便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嬉戏。这时的父亲,也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但白发已早早地从青丝里钻了出来。但是此时的他,会露出平日里难见的轻松或微笑。不过,父亲与我们的闲聊,绝少会说一些无谓的笑话与闲话,他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话题引入以他所要说的领域。如今细细归纳,当年父亲对我们的言传身教居然是全面的,几乎包括了文、史、哲等多门学问。
为人处世,是父亲常说常新的一个话题,他经历过的时代多,阅历丰富,又喜欢与村人交往,很多人情世故,他随口都能说出一大把。而我们对这些又颇有兴致,不仅易听易懂,而且都是真人真事,觉得生动有趣。其时,他正好手上有一本发黄的线装书,书名曰:《增广贤文》。此书已严重磨损,黄纸已发毛,字为毛笔竖写并多繁体,不知是那朝那代遗传下来的手抄本了。父亲原本只有小学四年级的学历,再加上《增广贤文》的微言大义与字多为繁体,父亲在给我们解读时便会出现几多的误解。如“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父亲的解读是:“天上的‘相子’(我们方言管星星叫相子)整个天上都是,但知心的人又有几个呢?”此时,我读小学,哥哥已读初中,对父亲的一些常识性的误解已能分别,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笑而不言,因为我们觉得父亲的误解也很有意思,很能结合实际,似乎比书上的本意还来得有趣味。父亲总是能够瞧根据他的思想观念以及处世为人的准则来赋予《增广贤文》新的“内涵”,真是活学活用,与时俱进呀!所以,父亲对《增广贤文》内容的误读,我们却能够熟记于心,至今也还记忆犹新,而学校里的老师所讲过的许多冠冕堂皇的道理,我早已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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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人开会一般都在晚上,因为只有这时才能把相关人员等齐到场。湾里经常为了一些公共事务,几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便会齐聚我家,共商“湾事”。这时,煤油灯下的父亲总是乐呵呵的,来者都是客,不乐呵呵怕别人认为你不乐意而误会呢!但父亲这个“维持会长”又绝不会做无原则的“好人先生”,对于他认为正确的原则性的意见,便会顽固的坚持,甚至一度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你这样做了,其他人怎么办呀!还有很多家里困难的人,都不管他们死活了吗?”父亲睁大了疲惫的眼睛,朝与他意见相佐的人大声嚷道。飞溅的唾沫与粗壮的话音使微弱的煤油灯火剧烈地摆动着。
父亲手里管着公共事务,特别是公共钱物由父亲保管,一些不识真相的人常常会无端地猜疑,“谁会不要钱呐,人不要钱鬼也怕!”村里的三麻子就在我面前故意这样说过。但我最清楚父亲是不是真的要了公家的钱。我记得父亲每次处理完公事回来,如果有开支与入帐,他一定又是一个人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清算起他的帐目来。他不仅把公家的数记得清清楚楚,还将公家的钱用报纸包扎起来,特意放在一个抽屉里,避免与自家的钱相混合。似乎在钱本身,公家的与自家的也是不相同的。
刺眼的电灯光线将我从遥远的煤油灯下拉了回来,父亲微笑的或紧皱眉头的面容消失了。我突然感觉有两道滚烫的液体在脸上滑落,一摸,尽是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