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当我想为那块土地写点什么的时候,我才明白胜任这项事情多么困难。许多的往事和生活像鱼骨一样鲠在喉咙里,使我分外难受——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把它吐掉好还是吞下去好。当我放下笔来,我走在异乡的街头,在黄昏时刻,看着混沌的夕阳下喧闹的市场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阳光和空气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它们远远地隐居幕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我身后的背景,而我则被这背景给推到前台。我站在舞台上,我的面前是庞大的观众,他们等待我表演生存的悲剧或者喜剧。可我那一时刻献给观众的唯有无言的沉默和无边的苍凉。
夜晚坐在桌旁,我感受不到沁人心脾的寒意,风沙像烈马一样奔驰在印满着无数世纪辛酸与耻辱的苍老的屋檐下,树叶和花在风中以不同的姿态竞争生存。我的笔反反复复地写着那些我写不完的故事——厌倦了的故事。我的头发在风中散开,灰尘与暑热同时折磨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知道,有雾的天气已经消失在我的童年了,我的头发很难再感染它的清新、凉爽和滋润了。
我十分恐惧那些我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鸟,会有一天远远脱离我的记忆,而真的成为我身后的背景,成为死灭的图案,成为没有声音的语言。那时或许我连哭声也不会有了,一切会在静无声息的死亡中隐遁踪迹,那么,我的声音将奇异地苍老和寒冷。
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他们对寒冷、冰霜的感觉或许已经因为司空见惯而有些麻木了,他们居住的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屋已经成为人类一个微妙的组成部分。我熟悉的那些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却还活着。活着的也有正预备着死去的,而他们家族的成员却绿油油地成长起来了。我所熟悉的场景,那些草
上部发生在灰色庄园里的故事
我长大以后回忆生活场景的时候,有一幢房屋的影子就像雪青色的骏马暴露在月光下一样,让我觉得惊人的美丽。那是一幢高大的木刻
在我的故乡,人们居住的多是这种房屋,大
在我们那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房屋与房屋之间一直存有很大的距离。每一家都拥有一座独立的房屋,成为真正的房屋主人。在房子四周,存在着宽阔的菜园,菜园之外,有可以通向各个方向的小路。你坐在房屋中如果听见远邻的狗叫了,那么你赶快走到院子,一定会望见有人朝你的房屋方向走来,他或许就是来你家做客的。这个时候你完全可以来得及返身进屋去沏一壶茶,待他进来时,你喝住狗的
世界在那里显现出它浑厚的广阔性,每一个人的活动区域都非常之大。长大以后,我离开那里,向往我居住的房屋和房屋周围的场景时,心中总是想,是我那时的孱弱幼小感觉它格外之大呢,还是它生就的壮阔包容、融化了我?它就是我梦想中的庄园,现实中的庄园,灰色的庄园。它从早晨过渡到中午,然后再从中午穿过下午,到达傍晚、深入到子夜时分,它每一时刻的风貌都幻化出一片灿烂而朦胧的灰色:日光下的浅灰、月光下的深灰……
我的故事因为这灰色的笼罩,而显得有些忧郁,有些亮堂了。你先看看我们的庄园主吧。
外祖父
他走进我的生活中,我感受到的那张脸永远是忧郁的。他不爱说话,喜欢低头,眼睛老是微微红着,每日必须有酒去
他是这房屋的建造者,是菜园的开荒者,是我曾祖父的挖墓人。他在我们家中以活人的姿态出现的人群中,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们没有办法饱览了,因为他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能力和心情去照过相。幸而他活下来了,否则,他连一张遗像都不会留下来。那么,对他年轻时代相貌的揣测,除了去问那些曾经在那一时期熟识他、并且也活下来的人之外,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体味了。我曾经问过我的姥姥,问我姥爷年轻时是否非常漂亮。她对这个问题总是闪烁其词,有点像当小偷的人遇见了警察的盘问,使人多少怀疑她是否真的伴随过姥爷的青年时代。按我的想象,把他复原到年轻时候,他一定是高大、健壮、智慧、豪侠的一条硬铮铮的汉子。不然,他一生的经历就不至于那么丰富。
我和他的关系在我童年中一直是淡漠的。他从来不抱我,甚至连我的头都不曾摸过一下。他那双异常粗大的手掌是否也揉搓过女人的秀发,我不敢设想。他有些冰冷,可他却和姥姥在一起的共同生活当中创造了六个孩子——活生生的孩子—— 他多了不起!
如果要追溯他的往事那的确是一件十分让人苦恼的事情。我童年时只是听过他的星星点点的故事,这些故事很少是从他自己口中得知的。长大以后,我开始动笔写作之后,曾经去故乡访问那些阅历丰富的老人。这些老人在见了我之后,几乎都用同样的口吻打发我说:
“还是去问你姥爷吧,他这辈子经历的才多呢!”
我只好望着这些老人脸上的迟暮的表情和一生的苍茫发呆。那么,我怎么让他开口呢?他喜欢喝酒,他绝对不会醉,他的理智和节制几乎是第一流的,你没法指望他酒后吐真言。你如果想在一个晚饭后的黄昏陪着他散步,走出我们的房屋,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到黑龙江岸,看着暮色中银灰色的江水和寒澈的江波,在这种气氛中你想帮助他复原一些他生命之河中的往事,他的思维绝对不会逆流。他的思维在这个时刻会跳跃起来,朝前走去,向我布置明天午饭的内容或者是推测最近的天气情况。
有一次他见我坐在窗前想心事,就带着一种同情心朝我走来,问我:“你写的东西都是真事吗?”我告诉他不全是。他又问我,“那你是胡编了?”我说起码要有点影子。他莫名其妙地哑笑了一声,说:“你除了这个,不能再干别的?”我说至少现在不行,现在我还喜欢。
“你是不是在犯愁缺故事了?”他说。
“是的。”我夸张道,“我连饭也不想吃。”
我垂下头。我知道暮色此刻笼罩我的脸庞会使我看上去十分忧郁。我希望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希望他真的能可怜可怜我想知道他的往事的那种强烈欲望。
他挨近我,蹲下身来,声音就像荒凉的风声一样一阵阵地吹在我耳畔了。“你看到气象站的房子了吗?”他说。我仰起头来,遥远的气象站的白房子那时看上去极像一只银灰的鸽子在大地上觅食。我向他点点头。“你知道气象站没建之前那里是什么吗?”我摇摇头。“那里原来是一个日本人建的大医院。”
我的回忆在这一时刻亮了一下,我想起,母亲的确向我描述过一个日本人建的大医院的情况。那时候童年的母亲总愿意到医院附近去捡药瓶,母亲说她小的时候最喜欢玩药瓶,说那个医院非常漂亮、气派、干净,她在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医院。我一直认为那是沾染了她童年怀旧情绪的浪漫的回忆。
“哦,我似乎听妈妈讲过,那个医院后来被一场大水冲跑了。”
“是啊,一九三八年那场可怕的大水,那时在医院前面有一条很
大
“那时的窑子是什么样的?”我问。
“一共有十几个房间的白房子。睡房在楼上,楼下是做买卖交易的,开窑子的老鸨兼营着别的生意。老鸨一见来了人,就先用茶水伺候上,然后……”
“怎么样……”
“你不要打听这个了,这个不能写。”
“那么,去逛窑子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那些淘金的、没老婆的、老婆不在身边的,啥样的都有。”
“那时是否有不去逛窑子的呢?”
“男人没几个能熬住的,但也有不去的,不去的……”
他又停住了话,他吞吞吐吐地把他对
他苍老了。许多他熟悉的场景和人物已经死亡了。他的呼吸大
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去让一个老人为我的故事的形成而再一次地经历叙述的痛苦呢?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追寻他对往事的回忆。我愿意看着他以沉默的表情面对日出日落,以无言的深沉对待辽阔的田野和我们居住的灰色的房屋。我曾经注意到他蜷缩在墙角时对着在墙缝边匍匐的蜘蛛时眼睛所闪烁着的莹莹水色,你会觉得音乐就在那个时刻产生了。
我姥姥是一个热情而又异常聪明的老太太,她极其好客。我们的房屋总是有客人的身影出现。每逢这个时候,姥爷就默不做声地走到外面,他或者是坐在园子中的垄台上,或者就坐在门口的木
那是红色在中国大地上发疯弥漫的十年当中的最初岁月。据我母亲叙述,那个时候他们在每顿饭即将开始时都要敬祝三遍“万寿无疆”,然后才会吃饭。秋天的某一个日子的午饭是金黄色的,母亲在饥饿的祝愿声中听到了门外响起一大片混乱的脚步声。很快,姥爷被七八个人给揪到了乡政府。他们告诉他,他被撤职了,因为他的弟弟投奔“苏修”去了。
我姥爷四十年代淘金时结识了一个专做笼屉的手工艺人,小姥爷一岁,同样是闯关东过来的,他们就拜了把兄弟,本不是亲的。这个人在一个牧场里喂牛,有一天他去江边钓鱼,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要泅到对岸去的欲望。据事后在劳改农场改造的这个人讲,如果那天他能钓上鱼的话,他就不会那样做了。他在江边静呆了两个多小时,鱼漂还没有一点沉下去的意思,他听到对岸传来一阵稠密的鸟声,他就怦然心动。他知道他钓鱼结束后面对的仍然是牧场上沉默的牛群和牛群包围着的黯淡的房屋和潮湿的晚
我姥爷每天天不亮就起炕了。这时候曙光还未成形,长夜尽头的星辰依然冷清地闪烁。我们在朦胧睡意中感觉到他像一只受伤的狗一样蜷在墙角。我们的灰色房屋和房屋以外的菜园、猪圈、鸡舍,都很隆重地戴着灰色的帽子,垂着眼睑倾听我们的呼吸。这个时候姥姥不得不在嘟哝声中穿衣起来。她熟练地点起油灯,把前一天晚上就预备好了的柴火塞到灶坑里,架起火来。不久,油灯的火苗像一只金色的飞
我对疼痛的最深刻的感觉源自我姥爷,它使我在童年生活中与他形成一道隔膜。在我们那里,盛夏同罕见的白夜一样短暂,你会觉得夏天就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从森林中跑出来,在接近你房屋的时候又突然掉头而去一样的匆匆。我们的菜园里很多试验性的瓜果也就相对缩短了茁壮的生长期,你可以想见那时我能吃到外地的西瓜时的疯态,因为菜园中的瓜果向我展览的只是初始的微笑,它们很快会在秋霜的阵痛中流产,你去品尝不成熟的果实时全部的感觉就是苦涩。那个短得惊人的夏天里我舅舅从外地带回来两个西瓜,每个西瓜都比我的头颅大上两三倍。它们的表皮看上去漂亮极了,一片浓浓的绿色上面弯曲着许多条锯齿形的黑条纹,那些黑条纹均匀到了使人怀疑那是谁用墨笔画上去的地步。我姥姥就操着一把雪亮的刀沿着黑线切下去,很快我们的眼睛都明亮起来——我们分明看见了那里面盛开着的鲜红鲜红的肉了。我们还看见许多黑色的子像眼珠一样晶亮地藏在里面。我分到了一块稍微小一些的,我很快就站在墙角把它吃光了,那种甜滋滋的凉爽如今又像缠绵的流水一样萦绕在我的脑际了。吃过了一块我很不过瘾,我又朝姥姥要来另外一块(事实上只能称做一片,很薄。姥姥在刀上用了功夫,她对稀罕物有时会表现出一种吝啬),我捧到这片西瓜后不知怎么的就哭了。当时舅舅是第一次带新婚不久的舅母回家,舅母就把她手中那块最大的瓜给我,于是小姨和大舅也都把他们手中剩余的瓜给我,我在哭泣声中把它们全部吃光,那种
我至今认为疼痛是一种力量,是使一个人早熟的催化剂你可以在疼痛中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在发生着变化,你再看日月星辰时就会懂得了存在者的忧伤。那么,当我写下上述文字时,我绝对不是想让人们对我那一次挨打产生一种同情,我只是想再一次地在麻木的生活中重温一次美的疼痛,为此我感谢姥爷,感谢他能给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勇气。
让我怎么向你描述我们那里的晚
他的故事是不是有些平淡了?前年我回故乡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苍老到了不愿意说任何话的程度。他仍然喜欢墙角,喜欢沾一点酒,喜欢晚
白夜
夏至前后的夜晚生动得让人无法入睡。你在子夜时分才会感觉到天空的亮色变得稍稍迟钝一些,但只是一两个小时的迟钝,绝对不会超过三四个小时,黎明的鸡血红又热辣辣地在东方散发出奔放的晨光了。你完全可以在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去球场上打球,可以在菜园中精耕细作。
那段日子里我们始终被光明所拥有着,我们对光明的感觉到了怀疑世界上是否还会有黑暗的程度。你去江边或者去田野,完全可以不必计较时间,你可以在上午睡觉,而在晚上开始工作。因为太阳在那时候通常是晚上六七点钟才落山。
我们在那段时光里几乎天天都在盼望着极光的出现,那种盼望一点也不焦灼,一点都不心慌意乱,显得十分沉静和自信。我们总是想,它就要来了……于是我们就仿佛看到了许多条光带在山间或是天空一侧像绰约的野花一样开放的姿态,仿佛看到了我们的房屋在极光来临时受到了隆重的加冕——它披着粉红色的纱丽,害着羞,不肯去上出嫁的马车,那时我们就感觉出自己是睡在红房子里。那种日子里我们极其害怕雨水,雨水一来,我们要看极光的愿望就仿佛成了一种多余的要求。因为雨水尽管把天空洗得很干净,可是它相对地淹灭了一些实在而美丽的事物出现的机会,就好像一件华丽的衣衫被扔进洗衣桶中我们看不到它真实的面貌,看到的大多是银色的泡沫。那个时候谁想要泡沫看呢?我们当然要诚心以待地静候极光那妩媚的笑容了。
这样说,你会不会要问我们那一段时光是否因为阳光频
白夜像我年幼的粉红色的脚趾,我实在舍不得在它身上穿上任何一只鞋子,我情愿光着脚丫从房屋跑到江边,再从江边跑到岸上的黄豆地里去听鸟声。
如果说一对夫妻拥有六个孩子不算稠密的话,那么当这六个孩子成长起来,各自组成了新鲜的家庭,又重新回来时,那么这个家族就会像蜂房一样热闹。我姥姥家就是这样。
白夜来临时,二姨、大舅、小舅、三姨都各自携带着他们的丈夫或者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白夜来临的时刻回家,我至今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也许他们把白夜当成了一种节日,他们要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庆祝一下吧。但这个时候我妈妈和我小姨都不会回来,她们离我姥姥实在还很遥远。所以房子里的笑声常常勾起我对妈妈的回忆,那时候心里就有些发酸——大
在这些姨和舅当中,我最喜欢我二姨。她是六个姊妹中性格最为开朗而且长得也非常漂亮的一个。我记忆中的她是鹅蛋脸,一双眼睛像牛郎织女星一样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彩,她的下巴的左方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颗黑痣。她很能干,洗衣、做饭、裁剪、缝纫,样样都拿得起。她一回来总喜欢逗我玩,因为她没有孩子——至今仍然没有亲生的孩子。她离姥姥家比较近,所以也是回来得最勤的。我刚来的时候,母亲和我姥姥一直有让我给她当女儿的共同愿望。因为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我们家庭中不要我也可称得上儿女双全。母亲把我留在姥姥家后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我二姨就带着许多糖果来看我了。她一进了院子我们就听到她的笑声和狗对她的欢迎声了。她进了房屋后像找宝一样寻找我,她称我为“小大人”。
“小大人,你过来,让二姨亲亲。”
我犹豫的时候,姥姥已经像推磨一样地把我推到二姨面前,二姨就抱着我的头像啃萝卜一样地清脆地亲我的脸。每次我都会感觉到她头发里的香味。她喜欢洗头,而且不用香皂,只喜好清水,但清水不知怎么的就单单给她的头发里留下了香味。所以在以后的生活中几乎不是她的热情和亲昵吸引我走向她,而纯粹是因为她头发里那种梦呓般的香味。
“小大人,二姨背你上俺家去睡缎子被。”
“我不去。”我说,“缎子被有啥好睡的。”
“滑溜溜,像电光一样,它能给你挠痒痒。”二姨说。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被二姨带去睡她的缎子被了,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她想就此收留了我的一个动机。二姨没有说谎,那个晚上我的确睡上了一床湖绿色的缎子被,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被面上有十几只牡丹的刺绣图案和十几只金色的小鸟。那些小鸟都有着夸张的翅膀,使人想到它们是一群可以飞进月亮的鸟儿。可我不知怎么的却很害怕我二姨夫,而且至今见他时仍有些惴惴的。他是做边防工作的,喜欢喝酒、打猎、捕鱼、冒险,还喜欢二姨的那颗黑痣。他看起来有些凶,别人都叫他“大阴天”。任何顽皮的孩子一见了他都有一种本能的害怕。我姥姥一直认为我二姨没有孩子是因为他面相不善,但他的心肠却很热。那天晚上睡下去不久,我被一阵
“我不想在这里睡。”我哭着,“我要回姥姥家。”
“今天晚上不行了,太黑了,外面有大马猴,等天亮了再送你回。”
“不,我要姥姥。”我仍然哭。
“你别啰
我仍然犯罪似的深刻地记忆着那个夜晚,我趴在二姨夫背上,由他背着我,二姨跟在后面打着手电,那天没有月亮。我们走过许多田地和房屋,脚步声引起许多狗连绵不断的叫声。一段一段的小路互相衔接着,弯弯曲曲地通向姥姥家,那条路好像很长很长。我们到达姥姥家大门口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了二姨夫身上散发出的热乎乎的汗味了,他显然因为背我而累得精疲力竭,一路上他和二姨没有任何一句话,二姨和他也没有任何一句话。我姥姥被唤醒后起来开门,一见他们送我回来,心下一酸,忍不住叹息着说:
“这么不省心的孩子,唉,谁稀罕呢?”
“到底不是亲生的啊。”我二姨这时候忽然很绝望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她放声大哭起来,我姥姥也跟着哭起来,直哭到我也跟着哭起来的时候她们才罢休。
我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情心中就极不安宁,我太任性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多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二姨的房子,和她一起睡一夜,闻闻她头发里的香味,可惜这一切已经过去了。现在二姨已经收养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一个如我一般的年龄,听说快要出嫁了,与二姨处得还好,另一个女孩还很小,大约今年才是上学的年龄吧。二姨辛辛苦苦地操持着这个家,从她最近寄来的照片看,她显得苍老了,但是笑容却依旧宁静。
那一年的白夜和每一年的白夜一样,姥姥的这些孩子像南归的燕子一样纷纷飞回他们的旧巢。这时候菜园里各色菜蔬已经全部下来了,我们的饭桌上每天都有好几盘的炒青菜可以吃。二姨用荤油炖的豆角简直要把人的嘴都香歪了,而生葱、小辣
但是二姨偶尔也有不做饭的时候,不做饭的时候二姨就是病了。一天晚饭即将开始的时候,我姥姥
这么重要的情况难道我姥姥不知道吗?二姨病成这个样子我们谁还想吃饭?我听完后一边哭一边跑着穿过菜园,当我从菜园中猝不及防地跑出来时,正与在院子中觅食的小鸡雏相遇,我的一只脚踩死了一个柔软的小生命,可我顾不上这些了,我跑回房屋,姥姥正往饭桌上端菜。我抓着她的围裙切切地说:“姥姥你快去看看吧,我二姨出血了,她要被疼死了!”
姥姥和围在饭桌旁的亲戚们像被捣了老窝的蜜蜂一样一轰而起,纷纷跑出房屋,这时候我二姨却从容地从菜园迎着我们走来。
尽管这是一场虚惊,但当时我的确被吓了一跳,而且这种恐惧一直像阴魂一样萦绕着我,我惧怕血。我十五岁的那年夏天,当我看到第一缕生命的流泉从我体内鲜红地流出来时,我的眼前马上闪现出二姨脸上的痛苦的表情,那种痛苦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注入我的生命,我感到异常疼痛。我现在才悟到我的痛苦源自我二姨,她当年的表情留给我的印象像刀斧凿过的痕迹一样清晰,我无法逃脱疼痛的笼罩了,但我并不为此忧伤,因为它叫我永远真实地记忆着一个人,记忆着一个女人在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痛苦和怅惘。
白夜的高潮应该算做极光的出现。我长这么大只遇见过一次。那是白夜初来时,我和姥姥去黑龙江边刷鞋子。当我们刚把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鞋子用石头
窗外的鸟又来召唤我了,阳光不再那么刺眼,天地间的白色光束好像淡了许多,大
渔汛
“棒打狍子瓢舀鱼”,是我们那里流传的一句话。它向我们诉说着那里过去的富饶。据说你走进森林就可以看到成群的狍子像一片树木一样林立其间,你操起一根木棒就可以打死一个——它将使你烤狍子肉的黄火徐徐燃烧起来。那么鱼呢?姥爷他们那一辈的人回忆起来总爱说,拿一把舀子,随便地站在某一处江段,你尽管弯下腰,那么你就会打捞起活蹦乱跳的鱼来,这种说法令我多少次馋涎欲滴。可惜,我没有赶上那个自然富庶得让人无限神往的时代,我赶上了这个时代的尾部,即便如此,尾巴上亮晶晶的鳞光足以勾起我的乐趣和情致了。
在黑龙江,渔汛大抵是在冬季出现。渔汛降临时,那些品种
冬天的渔汛到来时,你早几天前就会听见封冻的江面传来一阵
男女老少只要是能动,只要是还有御寒能力的,那么这个时候就全部涌到江岸。张家的大门开了,那里的一大家子人像正月里走亲戚一样去大江了。王家的大门也开了,那家的男人矮矮的个子却背着一麻袋的鱼网,他的女人跟在后面抱着许多柴火。他们往江上去的时候步子是慌慌张张的,他们生怕他们去晚了鱼全都闯到别人家的仓库里。我们家的灰色房屋也开了,我们像苏醒过来的蛇一样爬出大木刻
家家户户都在抢着占“鱼窝子”。这时候他们既显得急
而我最喜欢的鱼却是狗鱼。狗鱼的脊部是深
“倔头,你先起来,看你姥姥做啥好吃的了。”
“馋嘴梆子。”我嘟哝着穿衣穿裤,然后蹬上鞋跑到外屋,在热气腾腾的锅灶前观察早饭的情节,然后我再跑回西屋,告诉她,“煎鱼、炖鱼、鱼汤……”
“又是鱼、鱼的……”她嘀咕着,开始伸着懒腰慢腾腾地钻出被窝。她钻出被窝后
“鱼儿——吃饭了!”姥姥又在喊她。
“我还没梳
“吃了饭上大江去换你爸。”姥姥说。
“我不去,那么冷。”
“那你看家,我去了。”
“你要去把倔头也带上。”她说。
“我碍着你的眼了?”我不满地问她。
“没碍我的眼,小姨是让你去江上跟姥姥学逮鱼。”
“逮你。”我说。
我不再和她斗嘴。我迅速地吃过饭,然后穿上棉猴、棉
我们走到江上时姥爷正在喝酒。即使他捕到了二三十斤一条的鱼,他的脸也还是阴沉的。我家的黄狗身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它看起来就像白狗一样了。它大
渔汛的尾声的信号是鱼儿伤痕累累通过封锁线。大的鱼群过来的时候,我们用网阻拦到的大抵是那些贪吃或缺少经验的极少的一部分鱼,这部分成为我们额外的收入,但大部分的鱼却机警地走出我们的埋伏区,挣脱出去的就意味着又产生了再通过另一个村庄的危险性——它们面临着那些消失了的伙伴的共同的命运。人们都喜欢它们的身体,却很少为它们的命运操心,人们都知道闪闪发光的鳞片可以把一个本来很穷的家庭照耀得明朗一些,给一个富裕的家庭再增添一缕歌声。所以,无论是江中的鱼,还是海中的鱼,它们的数量不是与日俱增,而是日趋减少,所以那种用瓢舀鱼、用麻绳捕鱼的动人故事只能成为历史,成为后辈者的童话了。
我们坐在渔汛的尾声中感觉到的是无限的疲惫。那时候收获已经不是一种喜悦了,它已经熟稳地幻化成一片蔚蓝色的空气。你呼吸着这空气,产生的只是舒缓的平静,就是平静。然后你还会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感。我们在大江上留下了无数个幽黑的冰眼和无数堆墨色的炭灰,那一切看起来像上帝抛下的一堆遗物,像节目高潮过后四散的爆竹碎屑。天仍然无休无止地呈现着冬日的苍白,也许会有一场雪降临。这时候云彩就会成为暗灰色,气压降低,冷空气在沉闷的时候好像被暖化了一些,所以落雪的天气总不会让人觉得特别冷。我深深地记忆着那次渔汛结束的时候我们套着狗拉的雪
那一次小姨回来赶上了渔汛,渔汛也成就了她的婚姻。那个时候仓房中堆着的鱼是绝对吃不完的,不管你采取什么方式去吃,到春天时它们肯定还有剩余的,所以我姥姥和姥爷合计一番后就决定卖掉一部分。
买鱼的是个外地人,他低价收购,然后再高价卖到捕不到鱼的地方。他那天是开着拖拉机来我家的,那是个野性十足的男人,他一眼就看上了我小姨。当他询问我们家这些鱼都是谁捕来的时候,我小姨像猫一样甜腻腻他说:“我……‘你真能干。’”他夸赞小姨,小姨的长
小姨的确和他结婚了,但婚后不久他们就分居了。我小姨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说那个男人在外面不老实,她憎恨那次渔汛给她带来的厄运。她已经怀了孕,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孩。她的皮肤开始粗糙了,孩子的哭啼使她没有时间再顾及她的容貌,她的好看的长
金色草垛
那一年收获完土豆之后,天空中飘着的风就变得爽利了,山上的树叶一天一种颜色:前天是浅黄色的,昨天就有黄中透红的,今天通红的叶子也出现了。这些叶子变了颜色之后,就像那些喜欢赶集的妇女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扬出去。那段时光我总会看见光秃秃的树干和枝
收完土豆之后我们的秋收劳动就做了一大半,我们把土豆下到房屋中的地窖里,然后准备歇息几天了。
我姥姥说:“姥姥带你去二姨家住几天吧。”
我听到这惊人的喜讯后就去柜子中找我的衣裳。我想穿那件绿格子上衣,它是二姨给我买的,平素里姥姥不准我穿它,说怕把这么金贵的衣裳穿糟了。
我和姥姥去串亲戚了,我们为二姨的婆婆带着一包过年时人家送来的、而姥姥至今舍不得吃的变得坚硬了的点心。然后我们还带着两瓶水果
我和姥姥行走在路上,我看见大片大片的田野都在被收获鸡群在麦地里懒洋洋地
我们是午饭后出发的,由于姥姥是裹足,路上又碰到几个熟人说话耽搁了一些,所以到达二姨家时已经是黄昏了。姥姥暗自埋怨来的时辰不巧,好像单单是为了赶人家的饭碗似的。
王姥他们果然在围着桌子吃晚饭,王姥坐在正位,很富态的样子,手里正托着一碗粥,她见了我姥姥之后大叫着“亲家——”然后赶忙放下碗来拍打我和姥姥身上的灰尘。“累了吧?”“不累。”姥姥笑着说,“小秀呢?”姥姥见二姨不在场,就问她。“王成他娘死了,秀儿帮着发丧去了。”王姥说。“唉,上个月王成他娘还去粮店打油呢,怎么一上秋就没了?”姥姥叹息着。“这个岁数了,还不是有了今天没明天?”王姥倒是开明。
王姥伺候我们洗脸的时候傻娥正在一声不吭地看我们。天并不太热,她却敞着怀,我可以看到她的一双奶子像吊瓶一样松软地垂在胸前,丰满得像富人的钱袋一样。她胖胖的圆脸气色极好,但她的眼神却散漫呆滞,她的眼睛使我想起被我玩得陈旧无光的
我们吃过晚饭后王姥和姥姥就关在一间骨尸匣一样的黑房间里去嘀嘀咕咕地讲话去了。她们的嘀咕声听起来像鸡下蛋一样可笑。我无事可做,不禁思念起家中的黄狗。
傻娥凑在窗台借着外面朦胧的光线在读一本书。她的呼吸声特别粗莽,所以我怀疑这呼吸可以像风一样帮助她
“《西游记》。”她憨憨地说,“我已经看到一百四十三页了。”
“你认字吗?”我问她。
“我不认字怎么能看到一百四十三页!”她气呼呼地说。
“我寻思你是
“我认字,我才不
傻娥犯病了。那一个晚上大家都在陪她,谁也没睡好。她发烧,脸色红艳得像烧透了的钢材,我姥姥不时地用白眼仁瞟我:你犯了罪,你知罪不——她的眼睛似乎这样责备我。可我心里却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并没有说傻娥什么她却犯了病,她怎么这么娇气?
第二天早晨傻娥的病就好了,她显得精神饱满,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而姥姥和王姥却疲惫不堪,吃饭时似乎连捧饭碗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我则因为二姨的不在和无端地闯了祸而有些想家。
早饭一过,姥姥就把我叫到外面,告诉我说傻娥想做什么一定要顺着她,不能
整整一个上午我躲在菜园中不敢出来。我用一把小铁锹挖蚯蚓,然后把这些蚯蚓装到一个白色的铁皮盒子中预备着去喂鸡。当我看到秋日的太阳白花花地游动到中天的时候,我听见我的肚子发出隐隐约约、胆胆怯怯的咕咕声了,这声音像雏鸟哑涩的歌喉一样紧张。
傻娥朝菜园中走来。我听见她的充沛的呼吸声像晨雾一样朝我飘来,我看见她跃动着的身体有一点红格外让人惊悸:她竟然在
她说:“你姥喊你吃饭。”她拍了一下鼻涕,鼻尖上的几颗汗珠便像狗撒欢似的滚来滚去。她又说:“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顿顿都要吃饭?”她蹲下来,看我挖出来装在白色铁皮盒子中的那些蚯蚓。她的屁股挡着我的视线,她的屁股像秃山一样圆润、结实、
“叫我姨。”她直起腰,把我挖的蚯蚓全都给倒在土里,我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上午的粉红色的果实条理清晰地像穿针一样地扎进土里,我气愤得没有喊她“姨”。
“你不喊,我就要扒你的裤子了。”她气汹汹地说。
“你敢!”我说,“你娘就站在门边呢!”
傻娥的脸立刻就气得像熟透的土豆一样
“娥——”王姥循声疾步走来,“你又在干什么?你快撒了手!”
“我不!她怎么一天三顿天天跟着吃?”傻娥说这话时带着哭腔。
“她是你小辈的,你让着点!”王姥劝道。
“她自己有家,她不去她家吃,她非要跟我们家吃!”傻娥松开手,哭了。
吃那顿午饭时我一直垂着头,我不敢看傻娥盯着我饭碗的表情,我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心惊胆战。我在使用筷子时尽量变得斯文一些,菜不敢多挟,饭也不敢多吃。那张饭桌简直像供桌一样肃穆庄严,而所有的食物都是供品,我每吃一口都好像在冒犯祖宗。我的敏感、自尊、隐忍的性格的形成不能不说与这件事有某种微妙关系。
午饭之后我逃到菜园忍不住哭泣起来。二姨不在,一切都没有生气。我不知送葬的队伍是否已经出发,姥姥所说的两三天的时间是不是个虚数。这次出来玩的确没有任何快感,我厌烦王姥家的鸡,甚至觉得她家栏里的猪的吞食声也丑陋无比,厕所也小里小气的,没有任何顺眼的地方。我便想这样的地方生出傻子是难免的。
傻娥又一次朝菜园中走来。这次她手里举着一把水灵灵的青葱和一个白面馒头,她走到我身边后粗声粗气地说:“给你吃。”
我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吃,我又要扒你的裤子了。”她说。
我接过葱和馒头,她的脸上就浮现出了梦魇般的笑容,她说:“我领你去后园子的草垛。”
王姥家的后菜园和那个像巨大的玉米面窝头似的草垛是我记忆当中最美丽的事物。我和傻娥走进这个秋天的菜园的时候,使我们兴奋的首先是田园上轰然而起的麻雀,麻雀自然是受到了脚步声的
傻娥从墙根挪来一把梯子,然后把梯子靠在草垛上。傻娥先攀上去,然后我紧紧步其后尘,我们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外人看来一定像一只老母猴带着小猴去树上摘桃。我们爬到草垛上面后,傻娥哈哈地笑着把一本纸色泛黄的书摊开,然后她一脚把梯子踢
“不下去了。”她说,“我教你念书。”
她把那本不太厚的薄册子打开,我看见纸页上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图案和一排排蝇头般大小的毛笔字。她念道:“纸有五色,紫白红黄,千日丹红,颜色淡妆……” 她念着,得意洋洋地抬头看着我,问,“我念得好听吗?”
“好听。”我说。
“那你怎么不跟着念?”她问。
“纸有五色,紫白红黄……”我马上重复,她笑了。
一个下午她都在教我念这种四字一行的工工整整的句子。那里面有
日影虚弱的时候天空就变得宁静起来,她说她即将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在她肚子中一天天长大。她的眼睛望着遥远的身影和那一抹抹啼血般的晚
我们走回房屋的时候二姨已经回来了。她因为刚送过葬,所以从眼睛上还可以看到鲜艳的眼泪的痕迹。王姥他们一见了傻娥眼睛几乎都亮了一下,我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降临到傻娥身上了。果然,王姥拉着傻娥的手说:“娥儿,你知道王成他娘没了吗?”
“听嫂子说了。”傻娥低低说着,把脸转向我二姨。
“你是个好心人,娥儿,王成他娘去了,留下兄弟几人可怜得要命,你能不能帮着他们去做饭?”二姨说。
“行。”傻娥回答。
当天晚上傻娥就吵闹着挽个红色的包袱皮裹着她的几件衣裳朝王成家去了。我们一致要送送她,她执意不肯,她说她认得那条路。夜晚的秋色令人迷惘,我看不见傻娥脸上真实的表情,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和容纳了她呼吸声的苍茫夜色。我们目送着她远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遥远的视线中。
第二天早饭一过,姥姥就带着我回家了。我们依然走来时的路线,我依然看到了来时见到的那些陈旧的景致。被收割了的麦地上有鸡觅食的影子,太阳像车轮一样滚滚向前,依然有熟人在同姥姥打招呼,我们的脚印一行行地被抛在身后。
回家之后我常常想起傻娥,想念那个后菜园中秋日的草垛,我真想去看看她。不久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雪也就来了,一场又一场的雪花把我们搞得晕天晕地的。一个落雪的傍晚,姥姥从邻居家串门回来,兴奋地告诉我说,傻娥肚子里有东西了,傻娥自从去了王成家后再也没有犯过病。姥姥计算了下日子说,明年的秋天就可以带着我去给傻娥下奶去了。
这么说,傻娥果真受孕于秋天的金色的草垛,而又要分娩于此了,想到这点我觉得无限神秘。如今,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孩。她的身体格外健壮,能够吃苦。那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给酸菜缸注水,她见了我之后现出极其困惑陌生的表情,她仿佛在费力地回忆什么,但她终究没能回忆起来,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消逝的秋天和那个金色的草垛。她能够彻底地遗忘什么简直太幸福了,我祝她长寿。
下部方圆百里
当灰色庄园的房屋成为一幅结实的剪影贴在一个黑色的背景之上的时候,我的童年又被放逐到另一片土地上。这时候我已经开始上小学,我已经在夏天紫色的气息中学会了一串阿拉伯数字和为数不多的一些汉字。我的姥爷、姥姥、小姨、二姨这些活生生的人物已经被另一批充沛地活跃在我周围的人物所替代。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场景的更换,我头脑中所感知的事物也就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原始,我不需要借助任何房屋的影子就可以从容地再一次把笔插入另一片生活的旧地——一个方圆百里的古朴宁静得犹如一只
春天
这个季节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一个女人坐在风中淘米的姿态。我重归那个布满黄沙的院落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坐在一棵山丁子树下窸窸窣窣地淘米。那个时候风吹过树叶,树叶也爆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树好像也在帮着这个女人淘米。
我的母亲宁静地存在于这个小镇的两间房屋和一个院落中。她的周围环绕着锅台、瓦盆、水缸、针线、男人,以及春天的雨水。我的回归又为她的生活所环绕着的东西添了一项内容。我们居住着一幢板夹泥房屋当中的两间,因而我家的大门朝南洞开,而居于东头和西头的两户人家,却可以把大门开向日出和日落的方向,他们的院落也相对比我们的大。我母亲在阳光下淘米的时候另外两户的女主人也在淘米。淘米声响成一片也就像一股春天的风声了,我站在这股奇异芬芳的风中看着白花花的米汤像乳汁一样四溢。
春天和母亲连同一顿午饭在等待我。屋檐下被遮挡了的拥挤的阳光缩在墙
春天就在屋里屋外竖着或者躺着,它的身体绿得明滑鲜艳。山丁子树芽中的那种绿嫩让人牙疼,而草甸子上整整齐齐的像密密实实的丝绒地毯的绿又给人一种抽筋断骨的感觉。在这种时候哪怕是一只羊走进草丛,你开始觉得羊是白的,但它在草丛里活动久了,你就眼花
我被这里的春天给实在地威
住在我家东头的邻居是一个寡妇。她的丈夫死于春天最初的日子。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春天腰部的天气中给她的孩子们洗衣服。她头上的孝已经不见了,她的面色看起来并非那种经历了巨大创痛的土黄色,而是一种隐隐的微微的粉红色。她面部最杰出的部位是鼻子,鼻子挺拔高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孤傲的感觉。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停了停手中的活。她说我比过去长高了,但还是不见长肉,照样一个瘦猴的模样。听她的口气,她好像十分熟悉我的过去。接着她问我是乘船回来的,还是乘车回来的?我说是坐船来的。她便问船长的胡子大不大?我说我不知道哪个人是船长,但我在甲板上看见过一个手持望远镜的大胡子的男人。她笑了笑说那他一定是船长。我问她你认识船长?她摇摇头。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她的故事非常多,她能从天上的月亮讲到地上的蛤蟆,从河里的鱼讲到岸上的石头。她还喜欢喝酒,一喝上酒她的鼻尖就炎热起来,那上面缀着大大小小的圆溜溜的汗珠,像天光一样飘飘曳曳地闪烁。她的那个最大的男孩子对她的脸色和笑声好像极为不平。每当她从儿子的脸上看出了厌恶她的表情,她便以哭声来拯救自己。她的哭声像歌声一样婉转悠扬,那里面夹杂着一句半句的哭诉,像配乐诗朗诵一样,我常常听得笑出声来。她是一个力气很大的女人,母亲淘米的声音是沙沙的,而她淘米的声音却是哗啦啦的,她的手劲仿佛要把米给碾碎了。她对春天有着一种原始的由衷的热爱,她喜欢这个季节馈赠于她的全部野菜。
我喜欢吃野菜源自她,她能辨认出几十种能吃的野菜。母亲一贯认为那是穷人吃的东西,所以我们家的饭桌敞向菜园,而她家的饭桌却大大地开向田野。她从田野上
如今我回忆起野菜就像刚刚听完一场交响乐,心中的情绪仍然停留在某一乐章的旋律之中。野菜以无与伦比的妖冶的美态永久地令我销魂。它身上散发着的气息是一顶年岁已久的情人的草帽的沉香,它的姿容是春天在太阳底下最强烈的一次绚烂的曝光,它的眼睛是春天最美丽的泪水。它的落落寡合,独立不
我跟着她学会了辨认野菜。田间地头上油亮、光滑而瘦削着的是艾蒿,在水泡子边的塔头
我们的小镇像一只古色古香的坛子一样封存着许多逝去的春天的沉香。你如果把它打开,会看到许多融化为深红色的散发着吓人幽香的花泥,它们是许多古老的春天的永恒的叹息。这悠久的叹息像圣诞节的雪花一样总让人产生一种幻觉——春天该安排在哪一个日子。
那个寡妇的淘米声又像牛车一样吱扭扭地走向我的耳畔,我惦记着她竹筐里没吃完的那些野菜,所以就飞快地投奔她家的院子。她告诉我,晚饭之后她要把母猪赶出去配种,所以她现在要把晚饭弄得简单些,野菜不打算吃了,去下屋的缸里捞一些咸菜拌拌吃。我失落地说:“不吃野菜就不吃吧,可是我想去看给母猪配种。”
“小女孩家家的,不要去了。”她说。
“配种不好看吗?”我惴惴地问。
“难看——难看极了!”她忽然间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我有些发毛,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地又说,“好看。”
我实在不明白她何以这么神经质地颠三倒四地说胡话,想必配种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吧。所以晚饭的炊烟将熄的时候我一听见她吆喝母猪出栏的声音就扔了饭碗猴急地跟着她走。她赶着那头情绪亢奋的白猪,在前面忽东忽西地走着,我和她的几个孩子则像跟屁虫一样紧紧尾随着。路过很多人家门口的时候偶尔见一两个人的影子闪一下,影子绝不说话,似乎都懂得一个寡妇在这时候赶一头母猪出去做什么。等到天色灰蒙蒙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我想看到的奥妙,一头黑猪与一头白猪相碰撞的剪影。白猪像一块风化了亿万年的坚硬的花岗岩底座,在它的上面屹立着一座黑色的山峰,看起来奇峰突起。
当我们赶着母猪回来时星星已经先后出现了。母猪走得很慢,样子显得很疲倦。女主人说到了腊月有雪的时候,它就会生下一窝猪崽来。我听见这话的时候觉得很累,觉得跑了一次冤枉路,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让人醒神的事情。她见我不语,便又捡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般的老话题,问我回来坐的是否是船,我恹恹地答“船”。又问船长的胡子果真大么,我又软软而无力地答“大”。走到她家院子的时候母亲早就等候在那儿了。她温和地告诉我说家里的舅舅来了,要我回去让舅舅看看,然后晚上就寄宿到寡妇家,因为家里睡不下。寡妇爽快地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封上猪栏,不再说什么。
和舅舅见过面后我贪吃了一些米花糖,然后母亲就把我送到她家。我去的时候炕上的她的孩子都已睡熟,惟独她还半醒着。她安顿我睡在她旁边,我听不见外面的风声,似乎心里在害怕着什么。很晚很晚,才感觉到
许久许久的沉寂消失后,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的声音小心地响了起来,我看见一个人从炕上悄悄地屏着呼吸走到地下。窗帘挡着迷乱的月光,可半掩的门泄漏进的那一小片宁静的泛着乳色光泽的亮光却使我清楚地看见了一个人的脚丫。他光着脚丫,像小偷一样谨慎而熟练地走出屋门,轻轻将门带上,然后他裹挟着一身热情消逝了。我很快听见草场方向传来几声狗吠,我明白那个偷情的人是草场上的更倌。更倌的刀条脸像一面白色的小旗一样一直惨淡地竖立在那个春末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后寡妇早已起来了,我下地的时候她正在灶间忙活做饭。我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然后飞快地逃掉了。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愿意和父母同住一间房子。就这样,春天不知不觉地疲倦了,野菜渐渐长成粗壮的植物,我的脚丫始终在春天正在光顾的这个小镇的每一寸土地上缓缓地踏着。我开始讨厌这个寡妇,直到她的两个孩子相继在一个月内因暴病猝死,所有小镇的女人都为她的命运哭泣不已的时候,我才重新思念已逝的春天中她留给我的一些好感。后来那个在草场当更倌的男人死了,我见她神情黯然地看着棺材中那副凝止不动的躯壳再后来,她不再打听船长的消息,而春天却使每一条河流都冰雪消融,许多大胡子的船长都驾着船远行了。而她却孤独地被抛在春天的河畔,她守着惟一的孩子,头发慢慢花白起来、稀疏起来,脚下却渐渐地鲜艳起来,她驻足之地落英缤纷。
月光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种月光比我故乡的月光更令人销魂。那是怎样的月光呀,美得令人伤心,宁静得使人忧郁。它们喜欢选择夏日的森林或者冬天的冰面来分娩它们的美丽。在上帝赐予人间的四季场景中,月光疯狂,庞大的黑夜被这绝色佳人给诱惑得失去了黑暗的本色。黑暗在它明亮热烈的胭体前被烧炙得漏洞百出,月光就这样透过漏洞丝丝缕缕地垂落人间。
我不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所以我不愿意相信那种科学地解释自然的说法。我一向认为地球是不动的,因为球体的旋转会使我联想到许多危险,想到悲剧。我宁愿认为我生活在一片宁静的'土地上,而月亮住在天堂,它穿过茫茫黑夜以光明普渡众生。我们是上帝抛弃下来的一群美丽的弃婴,经历战争、瘟疫、饥荒,却仍然眷恋月光,为月光而憔悴。
我说过我出生在元宵之夜。阴历十五,是月亮来潮的日子。月光澎湃着,我最初的啼哭可能是因为月光的惊吓。月光从我最初来到人间的时候就笼罩我的哭声,这使我长大以后有了悲伤的时候愿意对着它倾洒泪水,月光是我哭声的惟一知音。
我父亲是我见到的这世界上最热爱月光的人。他不是月光下神情恰然的老人,他是月光下的精神苦役者。他沉重地走完一生时,月光正缤纷着滑向两岸的河流,河床上月光汹涌,仿佛他一生被压抑的激情的一次灿烂的爆炸。月光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让人捕捉的琴弦,它纯粹得使最好的琴手在它面前束手无策。我父亲是一个出色的琴手,他心灵的音乐曾经像一匹旅途的马一样驮着他远行流浪。他出生时月光湿润,而房屋的贫困之气和房屋之外等待他放牧的牛群又过于枯燥,使他站在荒凉的山坡上无法走进那个音乐丛生的世界。
父亲六岁时失去母爱,那时他身下还有两个弟弟,他被迫长大。他对音乐和月光有一种天生的敏感,音乐和月光仿佛他的同胞兄弟一样令他痴爱。他曾经考上过音乐学院,可因为家里供不起他,他的愿望最终付之东流。他被远逐在音乐殿堂之外,忍受寂寞、失落、凄凉,他走进了寒冷的人烟寂寥的森林。
我无法想象年轻的父亲第一次来到异地他乡,带着漂泊无定的情绪见到森林时的那幅情景。那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当一个人在月光充分呈现它魅力的地方驻留,我想泪水是对他风尘的最好的洗礼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在那个夜晚哭泣过,我只记得他在一次微醉后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他来时一贫如洗的形象:脚上蹬着一双花七毛钱买来的白球鞋,而身上穿的是用白布染蓝的衣裳,因为白布和颜料的总价值比买纯蓝的布要便宜一些。我想到一幅画面:爷爷站在一口锅前笨手笨脚地为父亲染布,爷爷的周围热气腾腾,父亲站在不远处湿
白天所有的工作结束之后,夜晚就降临了。父亲可以从容地坐在月亮地里想他的心事。他心事苍茫,他歌声忧郁,他饮酒大醉,他逍遥无边。他这样在月光反复照临的土地上坐了几年之后,有一个善良的女人同他坐在了一起。父亲终于顶着密麻麻的胡子在一座房屋下做了这个女人的丈夫,不久他又成为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对妻子的温柔如月光的温柔,他对孩子的慈爱也如月光的慈爱。他们的房屋在月光映衬下显得十分朴素、宁静、温暖。
我曾经在一篇童话作品中抒发过我的一种奇想。我背着一个白色的桦皮篓去冰面上
父亲是上帝赐予我的我来到人间所见到的第一个男人。他对遗憾所表现出的超脱使我的笔黯然失色。森林、河流、月光,你们是以怎样的医术拯救着人类?父亲的酒杯似乎都是在月夜时出现在桌面上的,他坐在窗前,普通的酒菜黯淡无华,可窗外的月光却生动辉煌。婵娟高居天上,千古不老,可人的青春却如落花匆匆。他是否在慨叹人世沧桑,我无从揣测。可我知道,他在月夜的酒后拉的曲子令人心酸泪垂。
这样描述他连我自己也变得忧郁起来。所以我情愿再透露给你们一些亮色。他在我们那个小镇当了二十几年的校长,他是那个学校的创建者,学校的一砖一瓦对他来说都是他生命无法分割的一部分。他热爱孩子,他在世期间每天起床后都要先去学校走一趟。他在每一个早晨走进校园,在凹凸不平的操场上散步,有时会哼着一支曲子。学校简朴地坐落在森林中,他是否是学校的皇帝?他每天去学校总也看不厌那些在常人看来是人间最呆板的风景,想必他的生命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得到很好的延续吧。我深深地记得他病逝的前几天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 “该是期末考试的时候了,孩子们准备得怎样了?”
用不着为这样的话再去哭泣,因为重温一个人的善良和博大实在需要一种冷静和勇气。把这样的话仔细体味一番,谁会说离
我愿意再告诉你我父亲的一些特征。他不高大,身材微胖,阔脸,头发浓密,眼睛很大很亮,充满睿智的光彩。他的手指和脚趾都异常粗壮,而我的手指与脚趾也如他一般粗壮,绝少秀气,我知道我该像父亲那样走路。
许多人踏着月光去了,许多人又踏着月光来了,道路上人影幢幢。我们生活在人间,我们无法不热爱月光。不管脱胎换骨多少次,只要你重新降临人间,就无法逃避月光的照耀。父亲永别了我们之后,母亲、我还有我的姐姐和弟弟大
月光是无法消失的。既然阳光使人间的许多丑陋原形毕露,那么谁不愿意在朦胧时分的月下让自己的心有稍许的宁静呢?我这样写的时候父亲好像正站在我背后偷偷地窥视我,他似乎在责备我不该走到这样一个月光稀薄的地方。这个灰沉沉的角落,很少感受到真正的月光,污染像瘟疫一样弥漫,使那么好的月光无法真实地投进你的窗口。
还要说一说我父亲的酒量。他的酒量很大,这同寒冷同忧郁有关。医生说他的病与饮酒有关。我不知道这是否科学,我宁愿把它认为不科学,因为我不愿意承认父亲饮酒是一种罪过。酒同月光一样是父亲的知心朋友,他拥抱它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父亲去世后我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他离去了/亲人们别去追赶他/让他裹着月光/在天亮以前/顺利地走到天堂/相信吧/他会在那里重辟家园/等着被他一时丢弃的你们/再一个个回到他身边/他还是你的丈夫/他还是你的父亲。
无论什么时候,月光都会依稀浮现。过去的事情很多,要一一忆起实在困难。可是,每当我想起父亲,月光也就不会遗漏,月光会像一个好朋友一样推门进来,深情地站在我身边,如一条长久地挂在我屋门口的珠帘,与我朝夕相伴。
我永远不认为地球是旋转的,因为我希望父亲真正安息。在有月光行走的世纪里,我想故事永远没有结局。
大雪
只有在吃厌了五月的樱桃和草莓之后,我才会嘟着红艳艳的嘴唇渴望大雪。大雪,这北国冬季里埋藏着的最漫长的谎言,使多少人疯狂地背负雪
在我年幼的时候,常常是一觉醒来,觉得并不是该亮天的时辰,可天却已经凛冽着亮了,房屋因为这早来的天色而被迫终止黑暗横行。这种突如其来的光明出现的日子一定是在冬天的雪天中。雪花喜欢在夜晚时袭击人间,它们美丽的飞舞行为也大都停止在黎明之前。它们仿佛是为了抛弃黎明才赶在黎明前争夺天色的。
我喜欢在这样不同寻常的黎明时去推屋门。门里装着一家人的生计和温暖,而门外的雪景则妖娆林立,雪光使朝
在我对生命雪天的回顾中,总是伫立着一位老人的影子。这是一个年逾八旬的老人,这个老人在许多年前一直过着孤居的日子。他没有子女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没有拥有过女人,而是因为想成为他老婆的人他不动心,而他爱的女人却无法成为他老婆。我们小镇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年轻时风流放纵的人,而且大家也都认为他过去的泛滥风流导致了晚年的灾难。他高而瘦弱,胡须斑白,眼睛小得仿佛没生眼睛似的,他形如一株被抽空了麦穗的被雪压弯的麦秸。他喜欢大雪如他孤独的存在一样执著。
在北国是无法阻止大雪降临的。上帝把寒冷季节中最温柔最灿烂的景色播在这里,本身就造成了一种雄壮和神秘的气氛。雪的色彩极为绚丽,它时而玫红,时而幽蓝,时而乳黄。雪光呈现玫红时是朝
在异乡每一个日子的苍茫时分,当我无法驾驭自己身上那份浓浓的伤感时,我便将伤感放逐出来,让它回故乡的雪天去休息。这时伤感会很快地坐在一片被雪覆盖着的森林中,那四周寒气燃烧,伤感显得十分渺小和孤单。最后,终于是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它融化了。
年逾八旬的老人在年逾九旬时同大雪一起沉落,葬他时人们平静得如同去田里劳动。他的坟墓注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荒凉的坟墓,也只有他才承担得起这份荒凉。我总是无法忘怀他那个在雪天中显得光彩勃发的院落,那是他的囚居之所和浪漫飞翔的出发点。在雪天的日子中,他会站在那里堆出许多种雪人。他喜欢堆兔子、野鸡、白熊和狐狸。他塑的狐狸逼真得使人想跪拜狐仙,原因可能是他太爱狐狸或者是深受其害,他才会塑造得
我总认为雪花拥挤在一起涌向地面是因为它们自身无法承受寂寞。它们以寂寞来拥抱寂寞,所以才有胆量叛逆天庭,才有勇气接触尘土。看破红尘的人在大雪来人间的路上与它们擦肩而过,庙堂里烛火辉映。你挽着衣袖来到河边,看到许多女人的形象如红鱼一样游在水里,你才明白男人为什么少了为他们生孩子的人。
有一次我在大雪停息之后走向他的院子去看风景,那是黄昏时分,我担心老人没有出来塑雪人。然而当我走进他院子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那里面像马戏团一样热闹。有个高大明艳的女人正牵着一只短尾巴的狗朝栅栏方向走去,她仪态万方,似乎已过中年,但风韵依然锐利,这个女人的身后躲着一只白熊。在白熊的东侧,也就是高大的女人的身后,又有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子袅袅婷婷地举着一盏灯给她脚下的一双乳白的羊羔照着亮。那时黄昏正把它满满荡荡的柔和之色厚厚地涂在这些雪人身上,这些雪人显得格外深情,仿佛想打开老人院子的门走出来做我们这个小镇新的公民。这片景色迷人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不敢贸然涉足她们的居住之地以免践踏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美丽。
当时那个塑造这些雪人的老人正坐在门前茫然地想着什么,他的样子显得极其疲惫,你可以想见一个激情消逝的人面对黄昏时的神情。他的瘦弱总使善良人想起他经历过的饥饿和揣测现在他仓中的粮食是否殷实,他的瘦弱也使一些人联想到他年轻时采花的狂热。要走完人的一生并不容易,这同一个男人是否能真正拥有女人一样不容易。我看到那个老人坐着的表情和他房顶上黯淡的炊烟时,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饥饿。他一定是累得眼花
“你为什么不给那个姑娘也涂上胭脂?”我问。
“不,不不。”他说。
“你的胭脂不够用了吗?”我又问。
“胭脂很多,可不是这个姑娘该用的。”他说。
“你太偏心胖女人了。”我说,“那个举灯的姑娘是谁家的?”
“她是我年轻时在一个河边遇见的姑娘,她很胆小,她一到晚间出门时就要举起灯来,不敢暗夜行路。”
“她从小被吓着过?”我问。
“不,她天生胆小。姑娘胆小才美,她总是举着灯,你长大了也要学会举灯。” 他说。
“可我不喜欢羊羔,羊羔的叫声太难听了,这一点我不能学她,我喜欢兔子。不过胆小我可以学会,因为老有事情要吓着我。”我问他,“那个姑娘后来去哪儿了?”
“她丢失了。”他说。
“她举着灯还会丢吗?”我说,“是不是走在河边的人爱迷路?”
那天我不知道问了他多少个问题。后来我的问题把这个老人折磨得面露苦色,他并不太喜欢一个孩子来打扰他的寂寞。当我走出院子时他告诫我长大以后不要询问大人的事情。我便有所领悟地说见了男人不要问有关他女人的事,见了女人也不问有关她的男人的事,这样就对了,是吗?他笑着点点头,在星光灿烂的时分将我送出他的院落,而他独自与这些雪人苦恋相依。
老人死的时候我的童年已经像伤口一样结痂了,我在疼痛中长大了。封闭他院落的时候我出奇的伤感。他躺在山上那片越来越热闹的坟场里,他没有墓碑,他的墓志铭除了那些与季节一同消失的雪人知道之外,其他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破译出来。他消失在冬天,不是因为疾病和饥饿,而是因为老死,因苍老而死是一种什么样的福气啊。
他那个举灯的小女孩是否已经在他去的路上举着一盏灯等他,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雪使人间许多龌龊的景色拥覆上苍白的谎言时,老人曾经用心塑过的雪人会像刚刚刑满的人一样纷纷走出心灵的牢狱,以它们的存在让我们回忆老人的一生。
又是大雪休憩在我故乡森林的时令了。寒冷像花香一样弥漫,炉火正旺。男人女人都守在屋檐下安安静静地做男人女人。我便联想起不久以前我所做的一个梦:我拉着一个巨大的雪
是谁使我背负雪
葬礼
蜡烛点起来了,是祈
我不想把葬礼说得多么庄严,那是因为我参加过的故乡人的葬礼大都充满着阳光和澄净的空气以及细碎的鸟语。每一个死者都像出家人一样去意已定,他们留给自己亲人的只是缠绵的哀思和无穷的回忆。
我小的时候十分恐惧葬礼。丧钟一旦低沉地在我们小镇敲响,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觉得大人们又要像死去的人一样耍花招来抛弃他们了。孩子们总是认为大人们很自私,他们想死就死,他们看上了一个好日子就没命地追逐死神,一去不复返。这样的日子倒霉地出现在我们小镇的日历上时,许多女人的哭声很让人忧伤。尤其是夜间,我很怕出门,怕行走在某一条幽巷会撞上鬼魂。在丧葬的日子里,我总觉得鬼魂会像火苗一样熊熊燃烧。
据我们小镇那个专门主持葬礼的人讲,任何一个死者的灵魂都是朝着天堂或地狱这两个方向去了。天堂是善良人居住的地方,那里四季鲜花环绕,生活空灵而富足。所以活着的人拼命做善事积德以此来安排来世的道路。
听说去天堂的时辰大都是在日出之前,天光不十分明朗,春天尤其好上路。如果田野里植物泛黄,那么死者穿过秋天的大雾会迷失方向,死者会被寒露所围困。所以春天的葬礼像节日,而秋天的葬礼才更像葬礼。
傍晚的灰暗和冷雨无情地笼罩着我们小镇,送葬的队伍在众多伞的覆盖下缓缓出发了。伞与伞相组接,湿意盎然。这是夏天,雨季,被送走的人是我们的老师。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消亡,他的影子从讲台柔曼地飘向窗外的雨中。我和许多他的学生为他送行。我在雨中想起了他讲给我们的一个童话故事。他说有一个音乐家穷困潦倒,他创作的所有作品都不被时代所重视。当他的呼吸将要停止的时候,他的满头白发忽然像琴弦一样直直地竖起来,一缕阳光犹如一双纤巧修长柔韧的女人的手指一样在那上面弹奏出他的最后作品。他的作品使窗外春色萌发,音乐家终于在他自己创作的音乐声中沉醉离去。我站在送葬的队伍中,朦朦胧胧地觉得,老师也是听着自己的音乐走向极乐世界的人。每个人大
“新下来的崽儿。”他把狗交给我说,“它可喜欢用舌头舔人呢。”
“你还有心思谈论狗,老师死了,你不难过吗?”我哭泣着接过那条狗说, “老师为什么不死在春天?”
“因为他的老婆已经死在春天了。”男孩子说,“何况他还喜欢夏天。”
“他不想进天堂吗?”我问。
“我想不会不想吧。”男孩子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将来也会像老师一样死的,那时别人也会来参加我们的葬礼。”
他的话使我心惊肉跳得直打哆
小夏刚来我家的时候才满月,它的
有一天晚上小夏又回来得很迟。我听见它装模作样的轻微的脚步声后就从炕上爬起,披衣下地,走到院子里。它遇见我的时候已经走到狗窝旁,我飞身一脚狠狠地踢了它一下。也许它认为自己理亏了,所以它忍痛没有
第二天早饭时母亲坚决地反对我收留小夏的情人。她主张我们应该把那条母狗放了,因为母狗来的这天是个不吉利的单日子,另外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既养公狗又养母狗加上它们的崽子,否则,狗氏家族的旺气将会压倒我们。我难过了半晌问母亲是不是因为口粮问题?母亲犹豫地摇摇头,但我想有这方面的因素吧。
我们全家商量决定用锁链把小夏挂上,然后让母狗自己回它的家分娩去。
早饭一过,天明亮得像抒情诗一样,满地都排满了金色的诗行。我用一只盆装上些残渣剩饭,然后召唤它们出来吃饭。它们俩
母狗在我们家门口足足留恋了两天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它离去后小夏水米不沾,它老是瘫在窝里,不停地流泪,它很快瘦得皮包骨了。我逗引它玩的时候它睬都不睬,更不要说让它看家了,它对任何生人的来访都无动于衷。就这样,小夏终于病死了。当我在一个正午发现它永远不能动弹的时候,不禁哭泣起来,我谩骂母亲说是她出了坏主意导致了小夏的死。我想去请那位会引渡亡灵的葬礼主持让小夏去天堂,可母亲坚持说要把小夏的皮肉剔下,皮用来御寒,而肉则用来改善生活。这样,小夏到傍晚时就被分肢解体了。我找到那个送给我狗的小男孩,我们俩一直心事茫茫地等到夜深,那些吃狗肉的人才从我家打着响嗝出去,桌子上扔着小夏身上最精粹的部分——骨头。我们像捡麦穗一样将这些沉甸甸的骨头
半年很快就过去了。春天又来的时候我又抱回来一条小狗。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听见大门外有狗低低的猜叫声,我打开大门,发现小夏的情人正带着它的三个崽儿来找它的丈夫。小夏的情人由于做了母亲,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了,它仪态优雅,毛色光洁灿烂,它一看见我就呜呜地带着孩子走进院子。我心里伤心极了。可怜的小夏,我犯了一生中最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坐在那个春意辽阔的季节中,为自己的过错而哭泣。倘若死去的人都去了天堂,天堂不是太拥挤了吗?我真担心小夏会因此而被挤落下来,所以我喜欢瞭望天空,万一小夏被挤落下来了,站在大地上接住它的一定是我。
尾声
写尽了诗情画意之后,暑气已经陨落。我的笔所追踪的那架四轮马车,它终于走到故乡了。我写过了,我释然,可那遥遥的灰色房屋和古色古香的小镇果真为此而存在了吗?我感到迷茫。我依然客居异乡。在寂寞中看着窗外的枯树和被污染的河流,我知道,下一季的钟声又要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