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在别处说过，我的“忆的路”是“平如
但是为什么还会写出诗文呢?——虽然都是些废话。这是时代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运动的时期，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这只是些范畴而已。我是个懒人，平心而论，又不曾遭过怎样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亲自体验，范畴终于只是范畴，此处也只是廉价的，新瓶里装旧酒的感伤。当时芝麻黄豆大的事，都不惜郑重地写出来，现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驱者告诉我们说自己的话。不幸这些自己往往是简单的，说来说去是那一套;终于说的听的都腻了。——我便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只是说些中外贤哲说过的和并世少年将说的话。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这点简单的意思也还是到中年才觉出的;少年时多少有些热气，想不到这里。中年人无论怎样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开，却是可取的。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乐意分
中年人若还打着少年人的调子，——姑不论调子的好坏——原也未尝不可，只总觉“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写出那冒着热气或流着眼泪的话;一个神经敏锐的人对于这个是不容易忍耐的，无论在自己在别人。这好比上了年纪的太太小姐们还涂脂抹粉地到大庭广众里去卖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实这些都可以说是废话，只要想一想咱们这年头。这年头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将一切说话的都看作“代言人”;压根儿就无所谓自己的话。这样一来，如我辈者，倒可以将从前狂妄之罪减轻，而现在是更无话可说了。
但近来在戴译《唯物史观的文学论》里看到，法国俗语“无话可说”竟与“一切皆好”同意。呜呼，这是多么损的一句话，对于我，对于我的时代!
1931年3月。
1、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
2、时光之手，曾无数次在那光滑的发际轻轻拂过，那时，它温顺得像个孩子一般，轻轻地睡下，一梦就是千年。
3、你的话应该像黑夜的星星，不应该像除夕的爆竹——谁稀罕那彻宵的爆竹呢？而沉默有时更有诗意。
4、娟娟的东风只吹来一缕缕饿了似的花香，夹带着些潮湿的草丛的气息和泥土的滋味。《歌声》
5、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荷塘月色》
6、我的时间就在这纸与笔，思维与字迹快要接触的那一刹那匆匆而过。《匆匆》
7、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荷塘月色》
8、细节就是一言一行一之微，一沙一石之细。
9、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
10、在默默里算着，七千六百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匆匆》
11、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荷塘月色》
12、全世界只有几个人，我如失去了他们，便如失去了全世界。
13、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14、这儿没有力，只有机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饰可得的。我们所能希望的只是：说的少，说得好。
15、夕阳已去，皎月方来。
16、在默默里算着，七千六百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
17、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
18、正如谁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嘴格格的笑着，笑的像一朵正开的花。出处：儿女
19、鲜花都还做她们的清梦。在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她们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着的红，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在都带了暗淡的颜色。——是愁着芳春的销歇么？是感着芳春的困倦么？出处：歌声
20、太阳它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出处：匆匆
21、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楣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出处：儿女
22、我的时间就在这纸与笔，思维与字迹快要接触的那一刹那匆匆而过。出处：匆匆
23、仿佛一个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然洒在我的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出处：歌声
24、一见你的眼睛，我便清醒起来，我更喜欢看你那晕红的双腮，黄昏时的霞彩似的，谢谢你给我力量。
25、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出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26、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出处：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
27、我觉得我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出处：论无话可说
28、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出处：绿
29、快乐都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出处：荷塘月色
30、我赤裸裸的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出处：匆匆
31、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出处：荷塘月色
32、古语说，"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他之于无隅，这五年以来，有如一日，真是人所难能的！
33、只剩飘飘的清风，只剩悠悠的远钟。眼底是靡人间了，耳根是靡人间了。出处：独自
34、热闹的是他们，我什么都没有。出处：荷塘月色
35、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出处：《秦淮河月色》
36、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白天一定要做的事情，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了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出处：荷塘月色
37、雨是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出处：春
38、秦淮河的总是绿的，任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二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他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出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39、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
40、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出处：《荷塘月色》
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在别处说过，我的“忆的路”是“平如
但是为什么还会写出诗文呢?--虽然都是些废话。这是时代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运动的时期，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这只是些范畴而已。我是个懒人，平心而论，又不曾遭过怎样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亲自体验，范畴终于只是范畴，此处也只是廉价的，新瓶里装旧酒的感伤。当时芝麻黄豆大的事，都不惜郑重地写出来，现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驱者告诉我们说自己的话。不幸这些自己往往是简单的，说来说去是那一套;终于说的听的都腻了。--我便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只是说些中外贤哲说过的和并世少年将说的话。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这点简单的意思也还是到中年才觉出的;少年时多少有些热气，想不到这里。中年人无论怎样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开，却是可取的。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乐意分
中年人若还打着少年人的调子，--姑不论调子的好坏--原也未尝不可，只总觉“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写出那冒着热气或流着眼泪的话;一个神经敏锐的人对于这个是不容易忍耐的，无论在自己在别人。这好比上了年纪的太太小姐们还涂脂抹粉地到大庭广众里去卖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实这些都可以说是废话，只要想一想咱们这年头。这年头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将一切说话的都看作“代言人”;压根儿就无所谓自己的话。这样一来，如我辈者，倒可以将从前狂妄之罪减轻，而现在是更无话可说了。
但近来在戴译《唯物史观的文学论》里看到，法国俗语“无话可说”竟与“一切皆好”同意。呜呼，这是多么损的一句话，对于我，对于我的时代!
1931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