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第一根白发把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成了一条绵长的逻辑线,人生得任何一段都与它相连。
2、进入年老也是一种美好的况味,用不着吃力的搬种夏天的繁枝来遮盖晚秋的云天,什么季节观什么景,什么时令赏什么花,这才完整和自然。
3、错选了一种可能也便失落了其他可能。
——《关于年龄》
4、拒绝衰老和病痛,一个人就不会幸福。
——《最后的课程》
5、李白时代的诗人,既炽恋着四川的风土人物,又向往着下江的开阔文明,长江于是就成了他们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决心就解缆问桨。脚在何处,故乡就在何处,水在哪里,道路就在那里。
——《三峡》
6、与没有责任感的男人谈恋爱,就像与朝雾和晚霞厮磨,再美好也没有着落。他们是男人,是已经长大的男人,再多情也不应该把女友的耳畔当作他们唯一的讲台,男人的讲台理应在更大的空间。
——《这样的男人》
7、人们容易发现一目了然的小偷小盗,而对于一个分解开来的巨大骗局,却很艰难在各个局部上发现,反而实利的诱惑下八方用力,把荒唐推向更大的荒唐。
——《大桥的寓言》
8、在这个世界上,众口喧腾的可能是虚假;万人耻笑的可能是真实;长久期盼的可能是虚假,猝不及防的可能是真实;叠床架屋的可能是虚假,单薄瘦削的可能是真实。
9、其实,世间的一切平庸和杰出的界限也就在这里。何谓平庸?做加法,层层叠叠的人云亦云;何伟杰出?做减法,力求简单的直奔事实。
10、真实老被嗤笑,因此杰出者总是数量不大。人们总想躲开遗憾,因此,更大的遗憾总是紧紧跟随。
——《遗憾的真实》
11、与谬误辩论,很可能获得真理;与无聊辩论,只可能一起无聊。
12、不要因为害怕被别人误会而等待理解,现代生活各自独立、万象共存,东家的柳树矮一点,不必向路人解释本来有长高的可能,西家的槐树高一点,也不必向邻居说明自己没有独占风水的企图。
做一件新事,大家立即理解,那就是不是新事;出一个高招,大家立即理解,那就不是高招。任何真正的创造都是对原有模式的背离、对社会适应的突破、对民众习惯的挑战,如果眼巴巴的指望众人的理解,创造的纯粹性必然会降低,平庸,正在前面招手。
13、回想一下,我们一生可以做的比较像样的大事,连父母也未必深刻理解,父母缔造了我们却理解不了我们,这便是进化。
——《灯下回信》
14、珠穆朗玛峰上寒冷透骨,已无所谓境界。世上一等的境界都在平实的山河间,秋风起了,芦苇白了,渔舟远了,炊烟斜了,那里便是我们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15、外力终究是外力,生命的教师只能是生命本身。
16、收藏人生,比收藏书籍古董更重要。收藏在木屋里,收藏在小河边,在风夕雨夜点起一盏灯,盘点查看一番,第二天风和日丽,那就拿出来晾晾晒晒。
——《收藏昨天》
17、据说本来每家的小媳妇最爱坐在门口编织花边,后来旅游者多了,她们便躲进屋去,悄悄美丽又悄悄苍老,留下一街安静。
——《与平庸一起栖宿》
18、简朴不等于寒碜。在这里,总统的排场闹得越大越没有对象。历来的统治者的装模作样都是为了吸引他们心中千万双仰慕的眼睛,但千古冰原全然不在乎人类的高低尊卑、升沉荣辱,更不会化作春水来环绕欢唱。
——《生命的理由》
19、历史的转弯处大多并不美丽,就像河口上常常聚集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美丽的.转折一定是修饰的结果,而修饰往往是历史的改写。
20人生的路,靠自己一步步走去,真正保护你的,是你自己的人格选择和文化选择,那么反过来,真正伤害你的,也是一样。
21、原以为渡过那隐秘的河湾后一切都会挺直、敞亮、欢快,其实根本不是,正像幸福是一种接力赛,灾难也是一种接力赛,而且两条跑道往往结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隐秘的河湾》
22、前辈学者身上有不少我们不必继承的时代特征和个人特征,不少年长的文化人甚至打着文化的旗号噬咬文化、破坏文化,因此,不能一见白发和皱纹就失去警惕。
23、世间的大判断,不分行业。
24、所谓伟大的时代,也就是谁也不把小人放在眼里的时代。
25、我们不是高大的伟人,但我们有资格骄傲,历史给我们的权利并不太多,但灾难毕竟教会了我们嘲笑。
——《我能听到》
26、真正的人生选择,是一种缺少参照坐标的自我挑战。在中国,没有先例就没有说服力。
27、人的一生,陪在一起走路的人很多,但有的路程,只需短短的一截,便终生铭记。我说过,泉眼既已堵塞,那就不再是我的山寨。
28、每个人都会对人生中最重要的地方,最重要的人物一一告别,却无法预想告别的方式,母校,我就这样向你告别。车轮快速碾过湿漉漉的落叶,悄然无声。
——《湿漉漉的落叶》
29、我平生见过的所有灾难都来自于虚假,大家总把灾难的起因解释为邪恶。其实,以虚假为坐标,邪恶才有了粉墨登场的舞台。
——《那么走吧》
30、犯人未必是坏人,坏人未必进监狱。
31、最大的灾难是小人灾难,最大的废墟是人格废墟。
——《从废墟到废墟》
32、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我真怕,怕这块土地到处都是善的堆垒,挤走了美的踪影。
——《我们是飞天的后人》
33、几千年来中华文明到底有没有必要一直走到底?硬是把脚印延续至今究竟是福是祸?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去辨别一下别人的脚印,研究一下他们离去的原因。这就必须去远山,地里的远山和时间的远山。
请不要指责我不务正业。中国文化人千年走一回并不嫌多。如果把比喻格局缩小一点,那就不妨说,世界本是一所文明的学校,今年是这所学校的盛大校庆,我们中国属于最早入学的那几届,需要在返校之日寻访一下早年同窗的踪迹,捕捉几许早已远去的下课钟声。这是一种天然使命,不必让谁来批准。
——《选择荒凉》
34、这是一场比赛,后来出现了异常情况,很多赛手半途失踪,而坚持跑下来的却不得已闯入了一个百米短跑赛场,起步不久的年亲运动员们在身边健步如飞,裁判员也按照短跑规则在衡量,这场比赛关乎现实生存尊严无法回避,也使远途而来的选手略感委屈。但是委屈什么呢?寻找不到当初的赛场和选手,就什么也说明不了。
35、在踏访的过程中渐渐明白,中华文化不像当初哄传的那样顽固和腐朽,她确实步履艰难,却来自于历史意志和文化伦理间的深刻冲突。历史意志要求强蛮、突进、跨越,文化伦理要求端庄、秩序、和谐,两者都有充分理由却方向相反,互相牵制,谁也无法实现自己,结果成了千年厮磨的生死冤家。
——《雨中的白发》
36、飞机追着夜色走,只怕被黎明赶上,于是十几个小时全是黑夜,等到不想飞了,一停,黎明和雅典一起到来。
37、也许我们没有权利取笑它,它辉煌在二千五百年前,而飞机出现的年代,早已悠然退出了争夺辉煌的竞赛。
38、漫步在奥林匹亚,我很少说话,领受着不轻的文明冲撞,我们也有灿烂的文化,但把健康的概念如此强烈的纳入文明,并被全人类接受,实在是希腊永远值得我们仰望的地方。
39、中华文明较少关注个体意义和肌体意义上的自我,在人际关系上做了太多文章。结果,真正的健全缺少标志,只有一些孤独的个人,在林泉之间悄悄强健,又悄悄衰老。
——《永恒的坐标》
40、如果缺少心理弹性,给我们带来的伤害不是灾难本身,而是那种自我惊吓,就像听到警报踩死一片人那样。因此,在绝大数情况下,我们宁肯做街上不慌不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路人,而不必去做那个预言灾祸的星象家。
愚钝使人安定,小智使人慌乱,大智又使人安定。我们的文化,应该由小智走向大智。
——《雅典地震》
41、审美畏怯是一种奇特的情绪,大多产生于将见未见那些从小知名的重要物项之时,年轻时候会欢天喜地地直奔过去,而年长的时候便懂得,人世间这种不让人失望的重要物象并不多,看掉一个就少一个,因此愈加珍惜,不怕没有看到,只怕看到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把一种隆重的机遇浪费了。
——《畏怯巴特农》
42、我想,所谓的文明的段残,首先不是古代城郭的废弛,而是一片片黑黝黝的古文字全不知为何意。为此,站在尼罗河边,对秦始皇有点想念。
43、当法老们把自己的遗体做成木乃伊的时候,埃及的历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却让中国的历史活了下来。我们现在读几千年的古书,就像读朋友刚刚寄来的信件,这是其他几种文明都不敢想象的。
44、站在金字塔前,我对埃及文化最大的感慨是:我们只知道它如何衰落,却不知道它如何构建;我们只知道它如何离开,却不知道它如何到来;就像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巨人,默默无声的表演了几个精彩的大动作之后轰然倒地,摸他的口袋,连姓名、籍贯、遗嘱都没有留下,多么叫人敬畏。
45、金字塔至今不肯袒视为什么要如此永久,却不小心透漏了永久是什么。永久是简单,永久是糙砺,永久是毫不弯曲的憨直,永久是对荒漠和水草交接的占据,永久是对千年风沙的接受和滑落。
无法解读是埃及文明的悲剧,但对金字塔本身而言,它比那些容易解读的文明遗物显得永久,通俗是他人侵凌的通道,逻辑是后人踩踏的阶梯,而它干脆来一个漠然无声,也就筑起了一块壁垒,因此还可以补充几句:永久是对意图的掩埋,是把复杂的逻辑化作了朴拙。
——《石筑的<易经>》
46、今天早晨一推窗,涌进满屋子清凉。
47、最恣肆的汪洋直逼着百世干涸,最繁密的热闹紧邻者千里单调,最放纵的游弋熨帖者万古冷漠,竟然早已全部安排妥当,不需要人类指点,甚至根本没有留出人的地位。
——《荒原沧海》
48、任何一种文明的复兴,都以自我确认为前提,而广泛的自我确认,又以沟通和普及为前提,说起来这也是中华文明强于埃及文明的一大优点。
——《文化以沟通为业》
49、圣洁总会遇到卑劣,而卑劣总是振振有词。
50、在滴水寸草间都很难留下来的地方所留下来的一点点文明,竟然经由卑劣之手变成了闹市间的花天酒地,文化盗贼有文化,但本质还是盗贼。
——《海已枯而石未烂》
51、人折腾人、人摆布人、人报复人,这种本事,几千年来也真被人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划入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如果不划入,那么有许多智慧故事、历史事件便无处落脚;如果划入,那么文明和野蛮就会分不清界限。
52、其实人折腾人的本事,要算中国最发达,五六千年间不知有多少精彩绝伦的智慧耗尽在这里。
——《向谁争夺》
53、我下到一个考古坑,仔细的看了一座观察塔的遗迹,心想早在一万年以前就有人骄傲地守望者这座城市了,而现在的城市竟然那样破败和不安全,如果古塔不坍,守望的眼睛不知是否会下泪。
54、次出现在很少有其他美丽,只有几丛从“神的花园”遗落到今天的花,在飞扬的尘土间鲜艳,鲜艳了一万年。
——《鲜艳了一万年》
55有时我们在路边看见一丛绿草,便停步俯身下去,争论着它属于哪个种类,却没有人敢剥下根来仔细看,因为它太不容。我们站起身来搓搓手,常常自嘲身大河文化的子民,平日太不知爱惜,爱惜那清晨迷蒙于江面的浓雾,爱惜那傍晚摇曳于江面的芦苇。
56、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很相像,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我们看到的是:所有的贫困都大同小异,一踏入富庶则五花八门。
57、世间有太多不平事,有的国家你永远需要仰望,有的国家你只能永远同情。
——《幽默的笑意》
58、它彻底逃离了文明的视线,差不多有一千年时间,精美绝伦的玫瑰红宫殿和罗马竞技场不再有人记得,但他们都还完好无损的存在着,只与清风明月为伴。
59、佩特拉以它惊人的美丽,对此(人类对文明的夸张、记载等)提出了否定。它说,人类有比常识更长的历史,更多的活法,更险恶的遭遇,更寂寞的辉煌。
——《文字外的文明》
60、今天去巴比伦,光说这六个字,就有童话般的趾高气扬。
61、我并不反对一切古迹复原,而对那些打上了强烈沧桑感的遗迹,万不可铲平了重建,甚至连“整旧如新”也不可以,人们要叩拜的是历史艰辛、满脸皱纹的老祖母,“整旧如新”等于为老祖母植皮化妆,而铲平了重建则等于找了个略似祖母年轻时代的农村女孩,当作老祖母在供奉。
——《奇怪的巴比伦》
余秋雨,1946年8月23日出生于浙江省余姚县,中国著名文化学者,理论家、文化史学家、作家、散文家。
余秋雨散文段落摘抄(一)
1、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2、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
3、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也没有被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
4、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5、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
6、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
7、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
8、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复、花草掩荫,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戾。
9、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不像这儿,能够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让我用20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
10、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
11、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途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
12、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13、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余秋雨散文段落摘抄(二)
●蒙昧—野蛮—文明,这实在是一个老而又老的话题。人类专家常常把它们作为人类早期演进的三大阶段,那么,我们当然早已进入文明,而且千万年下来,早已进入一种充分成熟的文明。我们的一切举止行为,好像应该都有一些心照不宣的公认前提。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蒙昧和野蛮不仅依然存在,而且时时滋生。它们理所当然在把嘲谑和消解文明作为自己生存本能。没想到文明对此毫无警觉,它太相信那个所谓心照不宣的公认前提,对周围的世界仍然一往情深。
——《文明的碎片·题叙》
●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把并不存在的文明前提当作存在。文明的伤心处,不在于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伤痕累累,而在于蒙昧和野蛮错看成文明。
——《文明的碎片·题叙》
●消解文明的日常理由往往要比建立文明的理由充分。这便决定,文明的传播是一个艰难困苦甚至是忍辱负重的过程。
——《文明的碎片·题叙》
●社会上万事万物各自的理由组合不成文明。文明是对琐碎实利的超越,是对各个自圆其说的角落的总体协调,是对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基元性原则的普及,是对处于日常迷顿状态的人们的`提醒。然而,这种超越、协调、普及、提醒都是软性的,非常容易被消解。
——《文明的碎片·题叙》
●剥除文明的最后结果,就是容忍邪恶,无视暴虐,文明被撕成了碎片,任人搓捏和踩踏。人类历史上一切由人类自己造成的悲剧,大半由此而生。
——《文明的碎片·题叙》
●最强大的哲人也无力宣称,他可以从整体上营造一种文明。人们能做的极致,也就是为社会和历史提供一些约定俗成的起码前提。这些前提是人性的公理、道义的基石、文化的共识、理性的入门,也就是世俗社会所谓的常情常理。没有这一切,社会无以构成,人类无以自存,因此,所有良知未泯的文化人都应该来参与构建文明前提的事业。
——《文明的碎片·题叙》
●文明的火种会不会在漠然者的心头重新点燃?文明的前提会不会使他们恍然收起振振有词的各自理由?具体来说,我们的
一切文化行为会不会在人们心中产生真正的积极反应?
——《文明的碎片·题叙》
●称为文明古国,至少说明在我们国家文明和蒙昧、野蛮的交战由来已久。交战的双方倒下前最终都面对后代,因此我们身上密藏着它们的无数遗嘱。
——《文明的碎片·题叙》
●我曾隐隐地感觉到,我们的故乡也许是一个曾经很成器的地方,它的“大器”不知碎于何时,碎得如此透彻,像轰然山崩,也像渐然家倾。为了不使后代看到这种痕迹,所有碎片的残梦被湖水淹没……区区如我,毕生能做的,至多也是一枚带有某种文明光泽的碎片罢了。没有资格跻身某个遗址等待挖掘,没有资格装点某种碑亭承受供奉,只是在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碎得于心无愧。无法躲藏于家乡的湖底,无法奔跑于家乡的湖面。那就陈之于异乡的街市吧,即便被人踢来踢去,也能铿然有声。偶尔有哪个路人注意到这种声音了,那就顺便让他看看一小片洁白和明亮。
——《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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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读梧桐
梧桐就在我们住的那幢楼的前面,在花圃和草地的中央,在曲径通幽的那个拐弯口,整日整夜地与我们对视。
它要比别处的其他树大出许多,足有合抱之粗,如一位伟丈夫,向空中伸展;又像一位矜持的少女,繁茂的叶子如长发,披肩掩面,甚至遮住了整个身躯。我猜想,当初它的身边定然有许多的树苗和它并肩成长,后来,或许因为环境规划需要,被砍伐了;或许就是它本身的素质好,顽强地坚持下来。它从从容容地走过岁月的风雨,高大起来了。闲来临窗读树已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某日,母亲从北方来信:寒潮来了,注意保暖御寒。入夜,便加了一床被子。果然,夜半有呼风啸雨紧叩窗棂。我从酣梦里惊醒,听到那冷雨滴落空阶如原始的打击乐。于是无眠,想起家信。想起母亲说起的家谱,想起外祖父风雨如晦的际遇。外祖父是地方上知名的教育家,一生两袖清风献给桑梓教育事业,放弃了几次外聘高就的机会。然而,在那史无前例的岁月里,他不愿屈从于非人的折磨,在一个冷雨的冬夜,饮恨自尽。我无缘见到他老人家,只是从小舅家读到一张黑色镜框里肃然的面容。我不敢说画师的技艺有多高,只是坚信那双眼睛是传了神的。每次站到它跟前,总有一种情思嬗传于我,冥冥之中,与我的心灵默默碰撞。
浮想联翩,伴以风雨大作,了无睡意,就独自披衣临窗。夜如墨染,顷刻间我也融入这浓稠的夜色中了。惊奇地发现,天边竟有几颗寒星眨巴着瞌睡的眼!先前原是错觉,根本就没有下雨,只有风,粗暴狂虐的北风。这时,最让我心有戚戚的便是不远处的那株梧桐了。只能依稀看到它黛青色的轮廓,承受着一份天边的苍凉。阵风过处,是叶叶枝枝互相簇拥颤起的呼号,时而像俄罗斯民谣,时而像若有若无的诗歌。不知怎的,外祖父的遗像又蓦然浮上眼帘,似与这株沉默的梧桐有种无法言喻的契合。不求巨臂擎天的闻达,但也有荫庇一方的坦荡。
次日醒来,红日满窗,竟是大晴。
惦念的是那一树黄叶。推开窗棂,读到的树,竟是一个显山露水的甲骨文字;没有昨日那遮天蔽日的叶子,剩下的是虬树挺干。我的心像是被谁搁上了一块沉重的冰,无法再幻作一只鸟,向那棵树飞去了。这一夜的风呵,就凋零了满树的生命!而风又奈你何,坠落的终要坠落,无须挽留,你还有一身傲骨与春天之前的整个冬季抗争!
于是,我读懂了梧桐的寂寞。不是慨叹韶华流逝的漠然,不是哀怨人潮人海中的孤寂,而是一种禅意,一种宁静和虚空的玄奥。服从自然又抗衡自然,洞悉自然又糊涂自然,任风雕雨蚀,四季轮回,日月如晦,花开花落,好一种从容淡泊的大度!不禁又感慨起外祖父的'英年早逝,悲哀起他屈从天命的无奈,悲哀起那个年代的人们。
又是一阵熟悉的树叶婆娑的沙沙声响,亲切地叩击着耳鼓。俯目望去,一个红衣女孩雀跃在那黄叶覆盖的小径,那模样似乎每一片叶子都在为她青春的步履伴奏。此刻,我的窗台上,扑进一阙蓬松的阳光,洒在案前昨夜未曾合上的一卷旧书上。
收藏昨天
经常有年轻朋友来信询问一些有关人生的大问题,我总是告诉他们,你其实已经有了一位最好的人生导师,那就是你自己。
这并非搪塞之言。人生的过程虽然会受到社会和时代的很大影响,但贯穿首尾的基本线索总离不开自己的个体生命。个体生命的完整性、连贯性会构成一种巨大的力量,使人生的任何一个小点都指向着整体价值。一个人突然地沮丧绝望、自暴自弃、挺而走险,常常是因为产生了精神上的短路,如果在那个时候偶然翻检出一张自己童年时代的照片或几页做中学生时写下的日记,细细凝视,慢慢诵读,很可能会心情缓释、眉宇舒展,返回到平静的理性状态。其间的力量,来自生命本身,远远大于旁人的劝解。
拿起自己十岁时候的照片,不是感叹韶华易逝,青春不再,而长久地逼视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它提醒你,正是你,曾经有过那么强的光亮,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多的可能,而这一切并未全然消逝;它告诉你,你曾经那么纯净,那么轻松,今天让你苦恼不堪的一切本不属于你。这时,你发现,早年自己的眼神发出了指令,要你去找回自己的财宝,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回原处。除了照片,应该还有其它更多的信号,把我们的生命连贯起来。
为此,真希望世间能有更多的人珍视自己的每一步脚印,勤于记录,乐于重温,敢于自嘲,善于修正,让人生的前前后后能够互相灌溉,互相滋润。其实,中国古代显赫之家一代代修续家谱也是为了前后之间互相灌溉、互相滋润,你看在家谱中呈现出来的那个清晰有序的时间过程是那么有力,使前代为后代而自律,使后代为前代而自强,真可谓生生不息。个人的生命也是一个前后互济的时间过程,如能留诸记忆,定会产生一种回荡激扬的动力循环,让人长久受益。一个人就像一个家族一样,是不是有身份、有信誉、有责任,就看是否能把完整的演变脉络认真留存。
我们也许已经开始后悔,未能把过去那些珍贵的生活片段保存下来,殊不知,多少年后,我们又会后悔今天。如果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投身再大的事业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当作一个事业,聆听再好的故事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当作一个故事,我们一定会动手动笔,做一点有意思的事情。不妨把这样的事情称之为收藏人生的游戏。让今天收藏昨天,让明天收藏今天,在一截一截的收藏中,原先的断片连成了长线,原先的水潭连成了大河,而大河,就不会再有腐臭和干涸的危险。
绝大多数的人生都是平常的,而平常也正是人生的正统形态。岂能等待自己杰出之后再记载?杰出之所以杰出,是因为罕见,我们把自己连接于罕见,岂不冒险?既然大家都很普通,那么就不要鄙视世俗年月、庸常岁序。不孤注一掷,不赌咒发誓,不祈求奇迹,不想入非非,只是平缓而负责地一天天走下去,走在记忆和向往的双向路途上,这样,平常中也就出现了滋味,出现了境界。珠穆朗玛峰的山顶上寒冷透骨,已经无所谓境界,世上第一等的境界都在平实的山河间。秋风起了,芦苇白了,渔舟远了,炊烟斜了,那里,便是我们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想到起点和终点,我们的日子空灵了又实在了,放松了又紧迫了,看穿了又认真了。外力终究是外力,生命的教师只能是生命本身。那么,就让我们安下心来,由自己引导自己,不再在根本问题上左顾右盼。
左顾右盼,大漠荒荒,其实自己的脚印能踩出来的只是一条线。不管这条线多么自由弯曲,也就是这么一条。要实实在在地完成这一条线,就必须把一个个脚印连在一起,如果完全舍弃以往的痕迹,那么,谁会在意大地上那些零碎的步履?我在沙漠旅行时曾一次次感叹:只有连贯,而且是某种曲线连贯,才会留下一点美,反之,零碎的脚印,只能是对自己和沙漠的双重糟践。
我最合适什么?最做不得什么?容易上当的弯路总是出现在何处?最能诱惑我的陷阱大致是什么样的?具备什么样的契机我才能发挥最大的魁力?在何种气氛中我的身心才能全方位地安顿?这一切,都是生命历程中特别重要的问题,却只能在自己以往的体验中慢慢爬剔。昨天已经过去又没有过去,经过一夜风干,它已成为一个深奥的课堂。这个课堂里没有其他学生,只有你,而你也没有其它更重要的课堂。
因此,收藏人生,比收藏书籍、古董更加重要。收藏在木屋里,收藏在小河边,在风夕雨夜点起一盏灯,盘点查看一番,第二天风和日丽,那就拿出来晾晾晒晒。
读《人生纪年》
夜雨诗意
早年为了学写古诗,曾买过一部线装本的《诗韵合壁》,一函共6册,字体很小,内容很多。除了供查诗韵外,它还把各种物象、各种情景、各种心绪分门别类,纂集历代相关诗句,成了一部颇为齐全的诗歌词典。过去文人要应急写诗时,查一直,套一套,很可快速地炮制出几首来。但是毫无疑问,这样写出来的诗都是不值一读的。只有在不带写诗任务时随便翻翻,看看在同一名目下中国诗化语词的多方汇集,才有一点意思。
翻来翻去,眼下出现了夜雨这一名目,那里的诗大多可读。既然是夜间,各种色相都隐退了,一切色彩斑斓的词汇也就失去了效能;又在下雨,空间十分逼仄,任何壮举豪情都铺展不开,诗句就不能不走向朴实,走向自身,走向情感,李商隐著名的《夜雨寄北》堪称其中典范。
光听着窗外夜色中时紧时疏的雨声,便满心都会贮足了诗。要说美,也没有什么美,屋外的路泥泞难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夜行的旅人浑身湿透。但正是在这种情境下,你会感受到往常的世俗喧嚣一时浇灭,天上人间只剩下了被雨声统一的宁定,被雨声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归位,死心塌地地在雨帘包围中默默端坐。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雨中的想象总是特别专注,特别遥远。
夜雨款款地剥夺了人的活力,因此夜雨中的想象又格外敏感和畏怯。这种畏怯又与某种安全感拌和在一起,凝聚成对小天地中一脉温情的自享和企盼。在夜雨中与家人围炉闲谈,几乎都不会拌嘴;在夜雨中专心攻读,身心会超常地熨帖;在夜雨中思念友人,会思念到立即寻笔写信;在夜雨中挑灯作文,文字也会变得滋润蕴藉。
在夜雨中想象最好是对富而立。黯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脚,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热气呵成一片迷雾。你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却似乎又能看得很远。风不大,轻轻一阵立即转换成渐沥雨声,转换成河中更密的涟漪,转换成路上更稠的泥泞。此时此刻,天她间再也没有什么会干扰这放任自由的风声雨声。你用温热的手指划去窗上的雾气,看见了窗子外层无数晶莹的雨滴。新的雾气又腾上来了,你还是用手指去划,划着划着,终于划出了你思念中的名字。
夜雨是行旅的大敌。
倒不是因为夜间行路艰难,也不是因为没有带着雨鞋和伞。夜雨会使旅行者想家,想得很深很深。夜雨会使旅行者企望安逸,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远、孤苦的处境,顾影自怜,构成万里豪情的羁绊。
不是急流险滩,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夜雨,使无数旅行者顿生反悔,半途而归。我不知道法显、玄奘、郑和、鉴真、徐霞客他们在一次次夜雨中心境如何,依我看,他们最强的意志,是冲出了夜雨的包围。
如我无用之辈,常常会在大雨如注的夜晚,躲在乡村旅店里,把地图拿出来细细查看。目光在已经走过的千里之间来回,痴想着其间在夜幕雨帐笼罩下的无数江河和高山。这样的夜晚,我常常失眠。为了把这种没出息的惰怠心绪驱赶,我总会在夜雨中邀几个不相识的旅人长时间闲谈。
但是,真正让心绪复归的,完全不是这种谈话,而是第二天晴朗的早晨。雨后的清晨,铺天盖地奔泻着一种兴奋药,让人几乎把昨夜忘却;又不能完全忘却,留下一点影子,阴阴凉凉的,添一份淡淡的惆怅。
在人生的行旅中,夜雨的魅力也深可寻探。
我相信,一次又一次,夜雨曾浇媳过突起的野心,夜雨曾平抚过狂躁的胸襟,夜雨曾阻止过一触即发的争斗,夜雨曾破灭过凶险的阴谋。当然,夜雨也所折过壮阔的宏图、勇敢的进发、火烫的情怀。
不知道历史学家有没有查过,有多少乌云密布的雨夜,悄悄地改变了中国历史的步伐。将军舒眉了,谋士自侮了,君王息怒了,英豪冷静了,侠客止步了,战鼓停息了,骏马回槽了,刀刃入鞘了,奏章中断了,敕令收回了,船楫下锚了,酒气消退了,狂欢消解了,呼吸匀停了,心律平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