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蝶恋花·豆蔻梢头春色浅》
豆蔻梢头春色浅,新试纱衣,拂袖东风软。红日三竿帘幕卷,画楼影里双飞燕。
拢鬓步摇青玉碾,缺样花枝,叶叶蜂儿颤。独倚阑干凝望远,一川烟草平如剪。
译文
豆蔻枝头浮现着浅浅的春意,闺中少女换上了新做的薄纱衣,和煦的春风轻拂着她长长的衣袖。红日高照,姑娘卷起帘幕,只见画楼阴凉处,燕子双双飞舞。
见景思情,不由想起远方思念的人儿,于是插上用青玉磨成的步摇,戴上新颖别致的花枝,花叶上还缀有栩栩如生的蜜蜂,仿佛在起伏颤动。梳妆罢,她倚着栏杆凝望远处,只见那一片平坦如剪的芳草地上,仍不见他的身影。
注释
蝶恋花:词牌名。又名“凤栖梧”“鹊踏枝”等。双调,六十字,上下片各四仄韵。
豆蔻(kòu):植物名,又名草果。
软:和暖。
双飞燕:既表春来,古诗词中又常用作男女欢爱成双的象征或比喻。
拢鬓(bìn)步摇:古代附在妇女簪钗上的一种首饰,上有垂珠,行步则摇动,故名。多以金玉为之。青玉碾:指步摇上的配饰以青玉细磨而成。
缺样:此处指式样新颖,为普通式样中所缺少。
蜂儿:指以制作精巧的蜜蜂为饰物。
阑干:栏干。凝望:长时间眺望。
烟草:指笼罩着如烟薄雾的春草。平如剪:似剪刀剪过一样平整。
创作背景
这首词的具体创作年代已不详。这首词是写春愁的。谢逸博学多才,却屡试不第,其郁郁不得志之情则可想而知。由其曾作三百首蝴蝶诗,就不难想见其闲散、无聊、无所用其才的境况。如果说这首诗是摹写一女子,不如说是其自况。
赏析
谢逸是典型的婉约词人,他的词如其名,风韵飘逸,不沾脂粉香泽,尤其是闺怨词,写得温婉含蓄,深具花间派遗风。这首《蝶恋花》写闺怨,却不着一字言幽怨之意,情感表达十分曲折。
“豆蔻”一句,写“春色”刚至,豆蔻梢头新生的花苞颜色尚“浅”。此时春意还未成熟,正如闺中少女的年华。首句用“豆蔻”隐喻闺中人的芳龄,可以想见少女如花一般含苞待放的娉婷和羞涩。
天气渐渐回暖,因此少女“新试纱衣”,“纱”字点出新衣的质地,少女穿着薄纱,“拂袖东风软”,柔软的东风吹动她长长的`袖。此处用一个“软”字,既点出东风的慵懒和软,也表现出少女所穿纱衣质料之软。她站在那里,长袖在暖风中缓缓飘舞,其袅娜多姿的倩影,令人心折。
“红日三竿帘幕卷,画楼影里双飞燕”一句,写少女起床卷帘所见。从她睡到“红日三竿”才起床这一细节可以猜测,少女也许长夜难眠,所以天亮之后昏睡不起;也许她早早醒来,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辗转反侧,直到日上三竿,不得不起来,才懒懒下床。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可见出少女的寂寞。
起床之后,她走到窗边,将重重帘幕卷起,却见画楼的阴影中,有一双燕子飞过。燕子双飞,衬出人的形单影只。由此,闺怨情怀已暗暗溢出。词人虽未描写少女的心情,但她独倚窗边,对景伤情的模样,却如在眼前。
下片并未承接上片末句所见之景,抒发情感,而是继续围绕少女的行动进行叙述。“拢鬓步摇青玉碾。缺样花枝,叶叶蜂儿颤”二句,写少女盛妆打扮。她对镜细细将鬓发收拢,在发髻里插上青玉步摇,戴上精致而罕见、上缀蜂儿的花枝。词人对头饰的描写,重点在于突出其华丽、摇漾微颤的特点,由此活现出美人的盈盈之姿。
诗词中写闺中怀人,一般写女子“首如飞蓬”(《诗经·伯兮》)、“懒更妆梳”(杜安世《鹤冲天》),以表现幽居独处,无人眷赏的遗恨与哀怨。而此词却写少女精心打扮,表现她盼归的心情。一样的情怀,不同的描写,收到的效果也不一样。“不梳妆”言其独居等候之久,想念之深,心境之怨苦;而“盛妆”则符合少女天真的心性,也将怨情描写得不露痕迹。
少女之所以盛妆,是为了等待远方的人归来,由此引出末句“独倚阑干凝望远,一川烟草平如剪”,凝望处,没有归人的身影,只看见一川烟草,如剪刀剪过一样平坦无垠。萋萋“烟草”暗示游子不归之意(《楚辞·招隐士》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凄凄”)。从盼归到无人归,由希望到失望,一扬一抑,将少女的怨怀描写得更加细腻深刻。词人不直说人未归,也不直写少女哀怨失落的心情,而用她倚栏所见之景收尾,使词境变得广阔,情思显得绵长。
引导语:温庭筠的词给人的是一种感官印象。《菩萨蛮》就细细的描绘了一幅女子梳妆的场景,下面让我们仔细解读一下这首词。
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唐代人,字飞卿。后人称他为“温八叉”,据传其双手交叉八次,大作就会诞生。这足以和曹植七步成诗相媲美。
按照“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说法,词并不是唐代文学的主流,但温庭筠是一个例外。
在内容上,《菩萨蛮》写了一个女子起床梳妆的过程,大体顺序如下:
起床→梳洗→画眉→簪花→照镜→着装
有人会问,温庭筠一个大老爷们写女孩子起床梳洗之事,未免太“娘”了吧?其实,这是典型的以现代人观念揣度古人的想法。
词,和今天的流行歌曲没有本质区别。词的功能是娱乐,多由美丽女孩在酒席间演唱。说柳永词作“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就是这个意思。试想,如喝酒时唱“红星照我去战斗”这样“高大上”的歌曲,不能不说是大煞风景吧!
可见,温庭筠《菩萨蛮》写女子梳洗打扮的小情调是篇“优秀作文”,一点儿也不跑题。不仅不跑题,还写得文思细密、辞采飞扬、耐人咀嚼。
小山重叠金明灭。
“小山”是什么意思,“金”又指什么呢?这是两个麻烦的问题。
可以肯定,“小山”肯定不是小山丘。原因很简单,写女孩子起床梳洗,跟山丘八竿子打不着。教材的说法,“小山”是一种眉的样式,据说还是唐明皇李隆基发明的。李隆基艺术修养很高,把女子所画之眉分成十种,“小山眉”是第二种。我猜测这种眉大概画得长度比较短、颜色比较浅,远山如黛嘛!
但问题来了,眉如何“重叠”呢?有人说这女子晚上没卸妆,早起时眉色凌乱不均。我认为这种说法不合事理,一觉就能将眉睡“花”,那得出多少汗?太不堪了!“小山”,指眉可备一说,但我并不认同。
第二种解释,小山是一种屏风。叶嘉莹持这种观点,我认同。古人的床前枕畔有一个用来遮面的屏风,被称为小山屏。温庭筠的其他作品中有过描述,如“枕上屏山掩”及“鸳枕映屏山”等。
“金”也并不像教材注释所说“额黄”,即涂在额头上的化妆品,而应指小山坪上涂抹或镶嵌的金色装饰。即使在当代的屏风上,我们还能看到上面涂抹了金色颜料或者镶嵌了蚌壳一类的装饰。几缕太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小山坪上的金色忽有忽无、闪烁发光。
退一步讲,“金”如指额黄,又如何“明灭”呢?与“小山重叠”解释为眉毛一样,这名女子要出多少油汗啊!如此,这分明不是美女,而是张飞。
经过上面分析,我们可以这样来设想温庭筠描绘的场景:日上三竿,几缕阳光打到床边的小山坪上,明灭不定。烁烁的光辉挑拨着昨夜迟睡的女子,女子被搅扰致醒。
鬓云欲度香腮雪。
“鬓云”“香腮雪”这两个词汇用得很妙。“鬓云”,通常会说“云鬓”,即如云之鬓。而说“云鬓”则“实”,则平庸。说“鬓云”则新警,有“陌生化”的效果。“香腮雪”也一样。
本句中“度”字值得玩味。“度”表示一个持续性动作,指云鬓在如雪香腮上流淌滑过。这不仅写出了女子的慵懒之态——半边脸都被头发遮住却不整理,还写出了女子容颜的娇美。
什么样的头发能滑过香腮呢?
显然须是乌黑油亮、顺滑无比的秀发。开玩笑说,她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了。
光有秀发还不够,女子的皮肤肯定也是白皙中透着嫩滑,否则又怎能“度”过呢?如此一说,便见出温庭筠的高明了——没有任何直言女子貌美的词汇,但处处都在暗示其美艳无比。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起床后画眉、梳妆。
“懒起”一词照应了前文。只有懒起,才有“鬓云欲度香腮雪”之态。但是,照进的阳光宣告了新一天的到来,再懒也要起床了。
她为什么不愿意起床?她心里又在想什么?这里有无限猜测的可能。我们先埋一个伏笔,等讲到“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时再细说。
本来就起晚了,干嘛不快点梳洗?“弄”就是不慌不忙,带有自我陶醉的意味。“弄”字好玩。她不是匆匆忙忙地洗把脸、胡乱梳几下头便匆匆出门的上班族。她要从从容容、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眉毛的深浅要合适,脂粉的多少要恰到好处,还要认认真真簪花,还要里里外外照镜。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女子的情绪在这两句中达到了顶峰。
前面是梳妆镜,后面是手持的小镜子。前面欣赏如花美貌,后面查看簪花是否妥帖。她来来回回照个不停,两个镜子互相映照,出现了小孩子看万花筒那种层层重叠的神奇效果。不同的是,这个万花筒中是无数赏心悦目的美女,而且,这个美女还是自己!不难猜想,这位女子此时的心情定是一片大好。
可是,高潮一过,她便从兴奋的云端跌落而下。
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新贴绣罗襦”,指女子在穿新衣。当然,理解成制作绣花新衣也未尝不可。
穿新衣自然是高兴的,但女子低头一看,衣服上绣着一对对的金鹧鸪。不愉快的暗示就此产生:鹧鸪成双成对,我却孤独一人!
温庭筠在结尾处用反衬笔法,含蓄地表达了女子的情绪:心上人不在身畔,不免孤寂黯然。
诗读至此,我们也就解决了之前提到的问题——
女子为何“懒起”?
心上人不在身畔,相思成灾导致睡眠不足,所以晚起。
女子为何“梳洗迟”?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既然不在,我又为谁梳妆?无人欣赏,自然慢慢吞吞。
以上是我们对这首词的详细解读。下面我要做一件煞风景的事。有人认为,这首词并不只有表层含义,而是借女子来寄托深意。清代词人张惠言在评论此词时说:
“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张惠言认为,温庭筠写女子梳妆打扮的过程与屈原有关。这是主观臆测还是有所依凭?温庭筠有没有可能借《菩萨蛮》来传达自己的品性与怀抱?
我看张惠言的话有几分道理。
第一,从大的'历史背景上看,中国自屈原开始就有“香草美人”的传统。
所谓“香草”传统,指中国文人一贯喜用鲜花芳草等来彰显内在品德的做法。所谓“美人”传统,即以女人的口吻来表达士大夫——男人——心理的做法。中国士大夫多有“臣妾人格”。传统伦理讲“夫为妻纲”,女子没有独立的人格,只有依附、取悦男子,其生命才有意义和价值。这比附到君臣关系中,“须眉”就变成了“臣妾”。士大夫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也取决于君主的赏识与否。他们被选择还是被遗弃,主动权都在君主手中。
所以,中国历史上男子“作闺音”的例子数不胜数,温庭筠自然也难例外。
第二,从词作具体字句来看,也透露出了这种倾向。“蛾眉”就是泄露“天机”的密码。
中国文化绵延几千年,像温庭筠这样的大文人非但读过《离骚》,而且肯定会熟读成诵。《离骚》中有这样一句: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蛾眉”代表了容貌的姣好,当然更暗示着屈原自己内在品质的高洁。屈原被楚怀王抛弃,《菩萨蛮》中的这个女人也是孤独一人;屈原被抛弃,仍然保持高洁的品格,这个女人孤独一人,也还是精神饱满地梳妆打扮。可见,两者还真是有一定的相似性。
当然,温庭筠写《菩萨蛮》的初衷,未见得有所寄托。但可能不知不觉中,便将自己的内心包藏进去了。尤其写到“蛾眉”二字时,瞬间触动了自己敏感的神经,寄托便蕴于其间了。
从读者的角度说,由于“蛾眉”这个词汇过于敏感,读之自然马上想起《离骚》,想到屈原,想到香草美人传统。今天的我们不能马上产生此种联想,问题不在词作,而是我们丧失了基本的古典文化修养,已无法“触景生情”而已。
引导语:李商隐是和温庭筠都是唐代诗人,并称“温李”,这两位诗人有什么各自的特点呢?今天我们就来分析一下这两位诗人。
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泌阳)人,唐文宗开成二年(837)进士。少年得志,却长期沉沦下僚,一生为寄人篱下的文墨小吏。有《李义山诗集》。
李商隐的思想具有一些反传统的倾向,尤其在文学上,他反对儒家道统对文学的统治权力。在《上崔华州书》中,李商隐明白表示不喜欢“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的论调,他认为“道”并不是周公、孔子的专利品,也没有古今之分,自己与周、孔都能施行,所以,自己写文章“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即直抒胸臆。他又在《献相国京兆公启》中说:
“人禀五行之秀,备七情之动,必有咏叹以通性灵,故阴惨阳舒,其途不一,安乐哀思,厥源数千。”总之在他心目中,在文学中最重要的是个人活生生的思想情感。这些观点,在唐代具有少见的透彻和真率。
同杜牧一样,李商隐的人生理想仍是士大夫的传统模式,相信由仕进为宦而治天下是人生首要的责任,而且真心诚意地关心社会,对政治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他的许多由个人真实情感而发的政治诗,实际上要比那些从功利观念出发的诗人的作品更有激情。如大和九年甘露之变发生后,他曾写了《有感二首》、《重有感》来惋惜诛杀宦官的失败;在正直文人刘蕡去世时,也曾写了《哭刘蕡》、《哭刘司户蕡》、《哭刘司户二首》,一再叹息“空闻迁贾谊,不待相孙弘”、“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平时,他也常常在诗中借古讽今,抨击君主的荒唐误国(如《南朝》、《齐宫词》、《隋宫》),斥责藩镇割据(如《韩碑》、《随师东》、《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悯叹民不聊生(如《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等)。但社会本身的衰败和个人潦倒的遭遇,又使他深感失望与愤慨,因而在诗中发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那样借古人自况怀才不遇的感叹,而“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风雨》),则更有一种孤孑而衰飒的意味了。入世不得,出世也不得,造成他心中的难堪、忧郁与痛苦。正如崔珏《哭李商隐》所言: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在个人生活方面,李商隐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据说,他早年曾苦恋过一个女道士,并且可能有其他的恋爱经历,但都没有结果;婚后,他与妻子感情极好,然而妻子又在他三十九岁时去世。因此,在他心灵中,爱情带来的痛苦也是极深的。
政治上的失意潦倒,生活经历中爱而不得和得而复失的悲哀,使李商隐常被一种感伤抑郁的情绪纠结包裹,这种感情基调影响了他的审美情趣。从文学渊源来说,在最能代表李商隐风格的那些诗中,不难看出他吸收了六朝骈文用典精巧、秾丽绵密的特点,杜甫近体诗音律严整的成就,韩愈、李贺等人炼字着色瑰奇新颖的长处;但由于自身情感基调与审美情趣的原因,也出于大诗人对艺术独创性的追求,他把前人的这些特点融汇再造为自己独特的风格。他擅长用精美华丽的语言,含蓄曲折的表现方式,回环往复的结构,构成朦胧幽深的意境,来表现心灵深处的情绪与感受。在他的无题诗(包括以篇首数字为题而实际仍为无题的诗)中,这种特点尤其显著。
在李商隐的诗中,意象、结构、意境都是非常独特的。
首先,我们看到李商隐非常喜爱而且擅长用典故,也非常善于捕捉富于情感表现力的意象。如著名的七律《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中间四句各用了一个典故:第三句用《庄子·齐物论》中庄生梦蝶的故事,呈现了一种人生的恍惚迷惘;第四句用《华阳国志》中蜀王望帝化为杜鹃,每到春天便悲啼不止、直至出血的故事,包含了一种苦苦追寻而又毫无结果的悲哀;第五句用《博物志》里海中鲛人泣泪成珠的故事,在这里具有浓厚的伤感意味;第六句虽不知出自何典,但中唐人戴叔伦曾以“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形容可望而不可即的诗景(见司空图《与极浦书》),这里大致也是指一种朦胧虚幻的感觉。
这样,四句中四个典故便传达了迷惘、悲哀、伤感、虚幻的情绪体验,并与开头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中的“无端”,末尾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中的“惘然”交相映衬,构筑起全诗朦胧、伤感地追忆华年的情绪氛围。
李商隐使用包括典故在内的各种意象时,都经过精心的选择。一方面,这些意象大都是色彩秾丽或神秘谲诡、本身就带有一定美感的,诸如“云母屏风”、“金翡翠”、“绣芙蓉”、“舞鸾镜匣”、“睡鸭香炉”、“红烛残花”、“凤尾香罗”等等,使诗歌呈现出一种令人目眩的视觉效果;另一方面,这些意象又大都蕴含有一定的哀愁、彷徨、伤感等感情色彩,像《锦瑟》中的那几个典故一样。此外,感觉凄冷而逗引愁思的月、露、细雨、夕阳等景物也是他所喜欢写的。以《出关宿盘豆馆对丛芦有感》为例:
芦叶梢梢夏景深,邮亭暂欲洒尘襟。昔年曾是江南客,此日初为关外心。思子台边风自急,玉娘湖上月应沉。清声不远行人去,一任荒城伴夜砧。
诗人独居关外荒城,所见所闻,是芦叶瑟瑟,风急月沉,一夜砧响,不绝如缕,全诗选择的都是令人感觉凄凉的意象,表现他的“有感”,即流落天涯,内心寂寞、荒疏、冷清的感受。
其次,李商隐的诗在结构上比起盛、中唐诗人来要收敛细密。盛、中唐诗的结构常是平行或递进式的,一层一个视境,一层一个意蕴,境界开阔舒展,如高山远眺,而李商隐的诗却迂回曲折,全诗往往吟咏的是一种情绪,而在不同角度上叠加复重,犹如人在深谷徘徊,缠绵无休。如《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二句点出别离之苦,以东风无力百花凋零烘托愁绪,三四句写相思不断,又以春蚕丝尽蜡炬干写心情的灰暗失望和纠缠固结,五六句再写相思之苦,以镜中白发、夜月寒光来映衬两地别愁的萧瑟,七八句再借青鸟传书的典故,寄托自己的希望,却又以蓬山暗喻人神阻隔,终于只能通音信而不能见面,增添了一层愁苦,全诗回环起伏,紧紧围绕着别愁离恨来制造浓郁的伤感气氛。而《促漏》一诗:
促漏遥钟动静闻,报章重叠字难分。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薰。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
全诗从静夜钟漏声写起,在朦胧中将读者牵入一个幽渺隐密而宁静的世界,这里闪烁着秾艳而凄凉的色泽和气息,给人以虚幻和神秘的感觉。而后点出一场幽会已经过去,归去之人却仍在月下徘徊难眠,来日悠悠,更不知这样的云雨幻梦在何处重现。最后画面转为明亮,写南塘中蒲草结,鸳鸯游,水波荡漾,更令人触目伤心。一层又一层地渲染,首尾回应,烘托出寂寞和孤单之情。这种利用视角变化而形成的回环往复的结构,在七绝《夜雨寄北》中也同样使用得非常巧妙: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四句诗先在实境中想象虚境,又把眼前实境变成虚境中的虚境,像电影蒙太奇一样重叠,表现了诗人对妻子深长的感情。
李商隐诗歌有许多写得意境朦胧迷幻,构成了一种显著特征。这里面有些具体原因,譬如他的特殊经历造成了压抑的心理,他的某些秘密恋爱不可明言等等。但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诗歌终究是一种艺术创造活动,一定的艺术特色总是和诗人的有意追求分不开的。李商隐那些朦胧诗篇,虽然不大容易读“懂”,却有很强的感染力,受到人们普遍的喜爱,那就是因为它有真实的艺术生命。这种特殊效果主要由以下几方面因素构成:
首先,李商隐诗歌所要表现的内容与一般诗歌不同,他并不打算用诗来记述具体的人物事件,而且,他也不是直接抒发单纯明了的喜怒哀乐之类的情感,他着重表达的是对某些人生经历的内心深层体验,这种体验往往是多方面的,流动不定的,有时连自己也难于捕捉,更不易明白地转达,因而只能用象征手段作印象式的表现,由此造成意境的朦胧。但是,诗人也不是没有控制晦涩的程度,他还是作了必不可少的点明,像《锦瑟》诗,虽然无法知道它所表达的伤感是由何而起,但“一弦一柱忆华年”,却让人们了解其范围是在对过去美好年华的追忆。所以,这一类诗要作详尽的解析简直不可能,但它的情绪却是可以感受的。
第二,李商隐诗在构成伤感寂寞的意境时,甚少使用老一套的已经缺乏活力的意象,而是经常使用一些有着秾丽诡异色彩的非自然意象,这不仅在朦胧中闪耀起具有刺激性的光彩色泽,而且它总是成为强烈的生命欲望的象征,前面对《促漏》诗的分析即可作为一例。因此,这一类诗中情绪虽然偏于低沉,却毫不衰弱。
第三,他的诗境通常不是全景式的扫描,也不是几种相关意象的平面缀联,而常常是以一些似乎不相干的精巧象征从多个方面叠合起来,构成多棱面的、意蕴复杂的境界。这样的诗气势缩小了,内涵却扩大了,它要求读者投入更积极的参与、更多的联想。
总之,李商隐的创作证明了诗歌并不一定需要表述明白的事实,而可以以朦胧的形态表现复杂变幻的内心情绪,这是一大贡献。还有,近体诗尤其七律,在他手中也更成熟了,因为反复回环、重叠复沓的结构、凝炼浓缩的象征性意象正好与限制字数、声律回环复沓的近体诗相吻合。
与李商隐并称“温李”的温庭筠(?—866),字飞卿,太原(今属山西)人。他的一些近体诗十分像李商隐,如《经旧游》:珠箔金钩对彩桥,昔年于此见娇娆。香灯怅望飞琼鬓,凉月殷勤碧玉箫。屏倚故窗山六扇,柳垂寒砌露千条。坏墙经雨苍苔遍,拾得当时旧翠翘。
他也很善于用典,色彩也很讲究,意象也很精巧,结构上也显出重叠回环,具有色彩美和形式美,有的诗也写得伤感哀婉。
但仔细咀嚼之下,可以感到温庭筠的诗与李商隐的诗有不少差别。李商隐对爱情、对理想的追求是执着的,他心中因此而深藏了痛苦,这种痛苦经过千回百转地咀嚼,写成诗歌,便已融入了诗的意象之中,因而显得深远悠长,感人至深;而温庭筠的诗则显得直露肤浅些,往往缺乏一种缠绕回荡的韵味,诗的语言比起李商隐来也清浅、疏朗一些,所用的意象也更偏于外在的具体描摹而不像李商隐的诗歌意象具有非常强的象征内蕴。
温庭筠的乐府歌行体诗受韩愈、李贺的影响很深,十分注意意象的神奇瑰丽和词藻的色彩秾丽,但缺乏创造性。而他的一些五言近体诗则又承袭大历以来诗人的格局,境界较狭窄,内容也较单一,不过有些佳作对自然景物的观察却很细,善于捕捉意象,往往能以清新简洁的语言在尺幅之间表现出情景交融的画面,像人们熟知的《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檞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尤其是三、四两句,摆落动词的系连,将鸡声、茅店、月亮、人迹、板桥与霜六个意象平行呈列在读者面前,让人自行组合成一个有声有色的境界,通过这个境界体会到行人的辛苦、孤寂,因此极为受人称赞。
晚唐温庭筠的词,可以说是文人词成熟的一个标志。
与温庭筠同时代的不少诗人都填过词,如杜牧有《八六子》,是现存唐代文人词中最早的一首长达九十字的中调,又如皇甫松,词作数量更多,他的《摘得新》、《竹枝》、《梦江南》等,也都写得绵密精致。但是,在当时真正热心于填词而又对后世文人词的语言、题材、风格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却只有温庭筠。
据《旧唐书》等记载,温庭筠是一个不修边幅,才思敏捷而又精通音律的文人,他在仕途上并不顺利,却与当时“新进少年”即初出仕的年轻文人和歌妓打得火热,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促使他大量地倚声填词。他现存有六七十首词作,所含曲调达十九种,其中如《诉衷情》、《荷叶杯》、《河传》等,句式变化大,节奏转换快,与诗的音律特点差别很大,必须熟悉音乐,严格地“倚声填词”,才能创作。以《河传》为例:
湖上,闲望。雨萧萧,烟浦花桥路遥。谢娘翠娥愁不销,终朝,梦魂迷晚潮。荡子天涯归棹远,春已晚,莺语空肠断。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
这首词所用句式,二、三、五、七字不等,都是由音乐调式决定的。以上片为例,似乎可以读成七、六、七、七字的句式,但由于曲调的内在规定性,必须断开,因而韵脚的讲究也与诗歌格律完全不同。像头两句“上”、“望”,末二句“朝”、“潮”,都要连韵。这种句式错落参差,韵脚密集多变,节奏转换复杂的.形式有其与诗不同的韵律美,作者也正是从词的特殊格律来安排文字的。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曾说:“《河传》一调,最难合拍,飞卿振其蒙,五代而后,便成绝响。”在促进文人对词的特殊声律模式的推敲与运用这一点上,温庭筠的影响无疑是很大的。
通常都把下面这首《菩萨蛮》作为温庭筠的代表作: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以艳丽细腻的笔调描画了一个慵懒娇媚的女子晨起梳妆的情景,末句以“双双金鹧鸪”反衬女子的孤单,含蓄曲折。词调两句一转韵,或平或仄,节奏纡徐回环,与词境相映互衬,应该说在字面推敲、篇章布局、音乐节奏上都很成熟。
从这首词中确实可以看到温庭筠词的特点。他的词题材狭窄,所写几乎都是男女思慕或离愁别恨之情,像《菩萨蛮》十五首,大体都是写“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之类的情怀。词本来是娱乐性的艺术,有偏重风月艳情的习惯,而温庭筠把它更推进了一步。同时,由于温庭筠颇有些贵游才子的风流浮浪习性,对以女子为主的描写对象的心灵缺乏深切细致的理解,而常常以观赏的态度描摹她们的体态、衣饰及一些外在举止。而且,像玉钗、翠钿、眉黛、蕊黄这一类对女性装饰的描述,在许多作品中反复出现,看起来色泽明艳,细读之后,却觉得单调而缺乏韵味。当然,也有一些是写得很不错的。如《菩萨蛮》第十一首表现女子的相思惆怅:“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以雨后斜阳、杏花零落这样凄凉而又艳丽的意象,衬托女子的一怀愁绪,有着特殊的效果。再如《更漏子》下半阕: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室外梧桐夜雨声点点滴滴,好像把绵绵不绝的凄寒之意注入人的心头,而为离情所苦的人彻夜难眠,便这样听滴滴雨声愁思到天明。这是写愁的绝唱,历来为人们赞叹不已。
值得注意的是温词的构思技巧与语言艺术。温庭筠是第一个大量写词的文人,也是晚唐一个重要的诗人,所以他常常把晚唐诗歌中那种层次丰富,含意深婉,善于表现细腻的官能感受,色彩明丽,意脉曲折回环的特色移植到词里来,开拓了词的一个新境界。再则,温庭筠诗除了有李商隐相近的地方,还兼有姚合、贾岛那种善于锤炼词语、用自然意象表达微妙感受的长处,他把这种手段也用来写词,像“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菩萨蛮》之二)、“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之六)、“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之十)等,晚唐诗的风味很浓。而《玉楼春》一首:
家临长信往来道,乳燕双双掠烟草。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早。笼中娇鸟暖犹睡,帘外落花闲不扫。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红颜镜中老。
不仅词调的形式与诗较为接近,从语言的华丽、意象的密集来看,也很像温庭筠自己的诗。不过它也有词的特色。故明人沈际飞云:“实是唐诗,而柔艳近情,词而非诗矣。”(《草堂诗余正集》)。
当然,温庭筠词作中也有民间歌辞的痕迹,像《新添声杨柳枝》“合欢核桃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仁)”(其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其二),《南歌子》“不如从嫁与,作鸳鸯”,或用双关语,或用巧喻,或直率痛快。
也有清新自然的白描笔法,如著名的《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
毫无斧凿痕迹,结构疏朗连贯,情思幽渺悠长。但这并不是温词的主要艺术风格,温庭筠词的主要风格是音乐节奏韵律感强,语言华丽,色彩秾艳,意象细腻绵密,结构紧凑曲折,而题材内容单一,对外在形貌举止的刻画长于对内在心理的表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