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人物心理分析
莎士比亚剧作《麦克白》-------一部刨析人物人物心理的伟大篇章莎士比亚在剧作《麦克白》中,通过对原编年纪事史的改编,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新的社会罪恶,深入细致地刻画了麦克白的独特个性心理特征,展示了人物内心善与恶的交战、正义与邪恶的激烈冲突,揭示了他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和悲剧实质。
其实仔细想想莎士比亚的剧中人物,是真实的、是活着的,是具有强烈生命力的,因此,他总能震撼我们,让我们去思考。
麦克白一生由兴衰交织而成。
欲望带来的兴,因此令人满足,却也容易地导致了他迷失方向而走向衰败。
如何处理好自己的人生起伏,更是我们一个重要的课题。
总而言之,莎士比亚的剧作带给我们的启发,不只是我们的行事方针,也会是我们生活的智慧。
其文学作品的哲学内容,也指导着我们去思考,去探索我们该用何种态度去面对我们的生活。
在这里本人觉得《麦克白》非常值得品读。
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在现代莎评专家无意识和心理分析的影响下逐渐显现出现代主义的光泽。
上个世纪初,英国著名莎学专家A.C.布拉德雷将莎士比亚悲剧的气氛的烘托归纳为三类:反常的精神状态、超自然的因素和偶然事件等。
而在世纪末,它又在解构主义和新历史主义的关照下展示着一种“另类”的文本。
曾艳兵在运用拉康的无意识语言论分析它,产生了语言的悲剧的概念。
悲剧性的气氛和超自然的因素及异常心态如幻觉、幻视和幻听等,都是人物内心无意识或“本我”的外化。
黑暗的色彩和流血的主题使得剧作的悲剧性越发凸现,悲剧心理特征愈加明显。
主要人物在弑君犯罪前后所表现的人性和人格上的精神分裂在人物行动中都无不体现了变态心理的特征,正揭示了他们进入漫漫长夜受煎熬的心路历程。
本文拟从超自然因素、色彩和人物变态心理等方面剖析《麦克白》中的悲剧心理特征。
悲哀的将来 ——《麦克白》的悲剧性浅析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是一出享誉世间的伟大的悲剧。
该剧所讲述的是苏格兰一位骁勇善战的大将麦克白企图篡位却最终失败的故事。
该剧取材于霍林谢德的《编年史》,是苏格兰历史上的真实事件。
这本应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历史故事,所反映的无非是恶有恶报的世间常理,但经过莎士比亚的绝妙的设想与超凡的创作能力,将鬼神与哲学的因素灌输其中,使万恶的麦克白具有了特殊的悲剧性,也使该剧成为了世界戏剧史上的不朽之作。
剧中,麦克白在战胜挪威军归来时听信了女巫对自己未来必将为王的语言,便产生了妄图篡位的想法,并在麦克白夫人的诱导下终成大错。
由此,一般来说,对于麦克白悲剧产生的原因,大多认为是外来因素,即女巫的预言和麦克白夫人的劝诱,这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也有明显的问题。
诚然,麦克白是听信了女巫对于自己将来的预言才动了歹念,并在夫人的怂恿下犯下了不可饶入的罪行。
但若要将悲剧的成因归于此,就等于承认了《麦克白》的悲剧源于麦克白听信毫无根据并毫无善念的语言,而非麦克白本身的问题。
换句话说,《麦克白》的悲剧性不在于麦克白本身,而是源于外界。
这显然与莎士比亚为麦克白这个人物的设定的悲剧性是相悖的。
那么,麦克白自身的悲剧性在于何处呢
有观点认为,麦克白的悲剧性在于他违反了神——即上帝——的意志,因而遭受到了上帝的惩罚。
在西方,存在“神圣必然”,即神圣自由的观点。
该观点认为,神圣者的自由在于赋予了人自由地选择善恶的能力,而非遏制、救赎世人之罪的意志。
因此,若将麦克白的悲剧性定位于此,等于把神圣者当成了一个惩治人类的君主,这无疑是否定了“神圣必然”,并在一定程度上将神圣者世俗化、人间化,破坏了其博爱的形象。
因而将麦克白的悲剧性的成因归结为违反了神的意志是不成立的。
抛开神的因素,麦克白的悲剧性是另有成因的。
根据剧情的延展得知,麦克白的整个悲剧过程是分为三个阶段的,即“过去(曾在)→当前→将来”。
过去的麦克白是位立下赫赫战功、受到众人以致君王爱戴的名将,而当前的麦克白听信了女巫对于他的将来的预言之后,便产生了要使将来实现的恶念。
他的整个人生并非具有流畅的时间性,而是被他自己的意志割裂开来的。
也就是说,过去(曾经)与将来是毫无关联的,而从将来的形态中也看不到曾在的存在。
他的人生时间上的割裂性造成了他的悲剧性,因而说来其悲剧性在于他自身。
但是,既然人类有自由选择善恶的能力,那么倘若麦克白选择了将曾在继续延展成将来的话,他岂不就能避免悲剧的出现,而其悲剧性也就化为乌有了
他可以做出如此的选择吗
当然不可以。
而这也正是三女巫、何卡忒及麦克白夫人在剧中存在的真正意义。
在哲学观点中,外在是促成内在发展的重要因素。
而没有了女巫、赫卡忒与麦克白夫人这些外在因素的存在,麦克白自身的恐惧、胆怯与麦克白夫人斥责他的“充满着太多的人情的乳臭”的天性,使他不会如此之快便实现恶行。
女巫告诉了麦克白他的将来,而这些预言一部分的实现使他对语言信以为真,增加了他的胆量与野心,促进了事态的发展。
而以极恶形象出现的麦克白夫人则是使事态进展迅速的最大因素。
在剧中,麦克白夫人的恶毒甚至使人毛骨悚然,:“来,注视着人类恶念的魔鬼们
解除我女性的柔弱,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灌注在我的全身;凝结我的血液,不要让悔恨通过我的心头,不要让天性中的恻隐摇动我的狠毒的决意
来,你们这些杀人的助手,你们无形的躯体散满在空间,到处找寻为非作恶的机会,进入我的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当作胆汁吧
来,阴沉的黑夜,用最昏暗的地狱中的浓烟罩住你自己,让我的锐利的刀瞧不见它自己切开的伤口,让晴天不能从黑暗的重衾里探出头来高喊‘住手,住手
’”(第一幕第五场)以及之后在劝诱麦克白杀邓肯时说的:“我曾哺育过婴孩,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怜爱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会在她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它的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它的脑袋砸碎,要是我也像你一样,曾经发誓下这样毒手的话”(第一幕第七场)。
正是他的这种超越人情界限的恶毒大大地坚定了麦克白的决心,也展示出了她罪恶的本性。
为了达到目的,她甚至于不惜让自己的双手沾满淋漓的鲜血。
但她最终还是由于对于罪行的过度恐惧而患上了梦游症,并在疯癫之中死去。
这也正体现了“恶有恶报”的世间常理。
从上述分析来看,她们的存在与麦克白的悲剧的形成是息息相关的,并非莎翁的无用之笔。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作品中看到一些有关于悲剧性的其它的东西。
这里存在一个“负罪”的概念。
在麦克白的人生中,“罪过”并非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具有实质感的物质。
正是这些罪过的不断增加、积累,最终将麦克白的人生压垮。
而这些罪过的积累无疑是他自身所造成的。
但是他对于这些罪过也并非无所顾忌、毫无恐惧感。
就在罪恶的伊始,他的眼前便由于恐惧而产生了幻象:“在我面前摇晃着、它的柄对着我的手的,不是一把刀子吗
来,让我抓住你。
我抓不到你,可是仍旧看见你。
不祥的幻象,你只是一件可视不可触的东西吗
或者你不过是一把想象中的刀子,从狂热的脑筋里发出来的虚妄的意匠
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形状正像我现在拔出的这一把刀子一样明显。
你指示着我所要去的方向,告诉我应当用什么利器。
我的眼睛倘不是受了其他直觉的嘲弄,就是兼顾了一切感官的机能。
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刃上和柄上还流着一滴一滴刚才所没有的血”(第二幕第一场)。
在杀死邓肯后“这是什么手
嘿
它们要挖出我的眼睛。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
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第二幕第二场)的叨念,以及当他见到班戈的鬼魂后的种种窘态,都说明了他对于犯下罪行的恐惧。
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恐惧而停止自己的一切罪恶的行为。
在原考特爵士叛变而被罢免后,麦克白接过了“考特”这一爵位。
但他比考特爵士更胜一筹,根据玛尔康的叙述,原考特爵士在行刑前的一刻“他很坦白地供认他的叛逆,请求您宽恕他的罪恶,并且表示深切的悔恨。
他的一生行事,从来不曾像他临终的时候那样值得钦佩”(第一幕第四场)。
但是麦克白至死都不肯低头:“我不愿投降,我不愿低头吻那玛尔康小子足下的泥土,被那些下贱的民众任意唾骂”(第五幕第七场)。
或许是他为了保持自己一向高贵的姿态,抑或是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积累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总之他没有低头。
而这正是他自己所造成的罪过的不断增加造成的。
然而麦克白虽然没有低头,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懊悔过。
如上文中所提到的在他杀死邓肯后“这是什么手
嘿
它们要挖出我的眼睛。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
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他在说是“他的这只手”杀死了邓肯,而非“竟然是他的手”杀死了邓肯。
之所以他的懊悔不济于事,正是由于他对于懊悔对象的判断错误。
同时这也说明了罪过的本源在于麦克白本身,而非其他任何因素,这与前面提到的麦克白的悲剧性来自内在而非外在是正相吻合的。
并没有认清罪恶根源的他只有在不断的懊悔当中接连犯下罪行,并终尝恶果。
当然懊悔也并非存在于麦克白一人身上,麦克白夫人在篡位成功后再也没有怂恿过他去做任何事,而是每天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就连在梦游中都无意识地想要洗净她的手。
但极恶的她显然已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有意思的是,在麦克白面对令自己万分恐惧的罪恶时,他还能为自己进行辩护。
在麦克白为庆祝自己成为君王大设筵席的时候,在班戈的鬼魂面前,他如此为自己辩护:“在人类不曾制定法律保障公众福利以前的古代,杀人流血是不足为奇的事;即使在有了法律以后,惨不忍闻的谋杀事件,也随时发生”(第三幕第四场)。
他将自己的这种杀人的罪行与低级别文明社会时的杀人行为相比,他的这一说法很类似于中国古代为政治变革提出的正当理由。
在中国古代,儒家以“自然”和“道义”为变革提供了正当性理由。
所谓“自然”是指顺应自然——即社会——的规律发展;“道义”则是指根据“仁义、德性、平等、自由”等理由对政治进行变革,但是这些理由在麦克白的身上都是不存在的。
即便存在也无济于事,因为在西方是不存在这种观念的,所有的仅仅是上帝树立的“爱”的诫律,而杀死邓肯称王这件事便已经破坏了爱的关系(邓肯与麦克白既是亲戚又是君臣的关系),践踏了“爱”的诫律。
破坏了诫律的麦克白并非是受到了诫律的惩罚,而是走出了本应有的轨迹,自取灭亡。
在该剧中,也体现出了莎士比亚“以恶制恶”的观点。
三个女巫以哑谜的形式告诉麦克白他的将来,诱导他去犯下罪行,在这里她们无疑是以恶魔的形象出现的。
而麦克白夫人的“恶”促使了麦克白这一“恶”的消亡。
以恶制恶,不伤害“善”这一面的任何成分,看来这似乎是莎翁所希望看到的。
麦克白人物分析
《麦克白》(1606)是莎士比亚戏剧中心理描写的佳作。
全剧弥漫着一种阴郁可怕的气氛。
莎士比亚通过对曾经屡建奇勋的英雄麦克白变成一个残忍暴君的过程的描述,批判了野心对良知的侵蚀作用。
由于女巫的蛊惑和夫人的影响,不乏善良本性的麦克白想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蜕变成野心,而野心实现又导致了一连串新的犯罪,结果是倒行逆施,必然死亡。
在迷信、罪恶、恐怖的氛围里,作者不时让他笔下的罪人深思、反省、剖析内心,麦克白夫妇弑君前后的心理变化显得层次分明,这就更加增大了悲剧的深度。
《麦克白》毕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命运悲剧。
这一点与古希腊的悲剧一比较便非常明白了。
在古希腊的命运悲剧中,命运的力量是直接作用于人的。
因此,从人物自身我们无法得出对他们命运的任何合乎逻辑的解释,最多也只是家庭遗传(如《阿加曼农》),或是祖辈的罪孽(如《俄狄浦斯王》)。
但在莎剧《麦克白》,命运并不直接作用于人,而是通过人类自身的欲望、罪恶、性格等间接作用于人的。
就像赫卡忒所说,命运让“种种虚伪的幻影迷乱他的本性”,让他在自身欲望的驱使下,一步步地走向自己既定的结局。
从人情物理出发,麦克白的一切行动和最终的结局都 是可以解释的。
从麦克白夫人口中,我们了解到麦克白的性格,他“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他有野心,但“缺少和那种野心相随联属的奸恶”,他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一方面不愿玩弄机诈,一方面又要作非分的攫夺”。
平定叛乱,被封为考特爵士之后,麦克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在他之上的邓肯,又完全依赖他来保障自己国家的安定。
此时,即使没有女巫预言,麦克白心中也必定会有那种念头。
所以当女巫们隐去之后,他才说“我倒希望她们再多留一会儿”。
他叫她们再多留一会儿,显然是他心里已经潜伏了做君王的念头,所以想从女巫口中多了解一些有关它的信息。
莎翁一句简单的话,便生动地表现了麦克白潜意识的流动过程。
女巫的预言使麦克白内心的隐秘的权力欲望浮出水面,而邓肯对他过火的奖赏和夸赞,增强了他的欲望,邓肯说“你的功劳太超越寻常了,飞得最快的报酬都追不上你,要是它再微小一点,那么也许我可按照适当的名分,给你应得的感谢和酬劳,现在我只能这样说,一切的报酬都不能抵偿你的伟大的勋绩。
”这样的话说得太过火,不应出自一个国君之口,客观上表现了邓肯对麦克白的依赖性。
也刺激了麦克白的野心,使认为自己攫取王位也并非是全无理由的:因为自己的功劳很大。
麦克白篡夺了王位之后,又暗杀了自己的战友班柯。
这是非常合乎情理的,班柯是麦克白唯一忌惮的人,杀邓肯之前,他就曾想收买他,“您听从了我的话,包您有一笔宝贵到手。
”但班柯拒绝了他:“为了觊觎宝贵而丧失荣誉的事,我是不会干的。
”既然收买不成 ,他又知道自己的许多秘密,为了坐稳自己的王位,麦克白干掉他,诛除异己本就是政治家惯用的伎俩,中外如此,没什么奇怪。
至于后来麦克白的失败也是因自身造成的,一个暴虐而又非法的君王,必然会遭到各个阶层的反抗,人民的反抗加上众叛亲离,可以把任何一个国王掀下台。
剧中麦克白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天意,就其个人命运而言,是正确的;就其被打败这一事实而言,是荒谬的,就如中国的西楚霸王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天一样。
人物命运能从自身找到合理的解释,是《麦克白》作为性格悲剧的一个审美特征。
但剧中对麦克白及其夫人内心风暴的精当刻画,才是其中最精彩之处。
为刻画麦克白的性格,莎翁不惜笔墨,大量运用旁白、梦幻,突出麦克白夫妇的内心风暴。
所以,该剧虽有马尔康代表的道德一方与麦克白所代表的道德一方的冲突,但是主要的冲突却是麦克白自己内心的冲突。
外在冲突一方的力量与气势太萎弱,不能与麦克白的气势相匹配,因而双方的冲突不具备动人心魄的震撼力;只有麦克白内心善恶、权欲与理性的冲突才具有动人的力量。
麦克白对自己的欲望始终有清晰的理性。
有人认为麦克白具有普通人犯罪的心理特征,其实两者存在着极大的差别,普通人犯罪时,会因为欲望的而忘记欲望可能带来的罪恶,但麦克白对自己的欲望可能会带来的罪恶始终是非常清醒的,他之所以依然在不顾罪恶去实现自己的欲望,是因为权欲的量实在太强,并且又不断受到外在力量的催化。
马尔康被邓肯封为勃兰特亲王时,他意识到他是一块横在他面前的巨石,他必须跳过这块巨石。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欲望可能会带来的罪恶,因而他说:“星星啊,收起你们的火焰
不要让光亮照见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
”从中我们可以深刻而清晰地领会到麦克白内心所激起的第一次内心风暴。
行功论赏之后,邓肯忽然心血来潮,要到麦克白的城堡殷佛纳斯去作客。
麦克白夫人怂恿麦克白在家中干掉邓肯。
但麦克白内心矛盾重重,一时难以作决,一方面,他“跃跃欲试的野心”,“不顾一切地驱着他”去“冒颠踬的危险”。
另一方面,就如他自己所说:“他到这儿本有两重的信任,第一,我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臣子,按照名分绝对不能干这样的事;第二,我是他的主人,应当保障他身体的安全,怎么可以自己持刀行刺
而且,这个邓肯秉性仁慈,处理国政,从来没有过失,要是把他杀死了,他的生前的美德,将要像天使一般发出喇叭一样清澈的声音,向世人昭告我的弑君重罪。
” 在这种两难之时,麦克白夫人的鼓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麦克白夫人是个极聪明的女性,她深谙其夫的个性和弱点。
所以其鼓动言语才会有立竿见影之效。
她先以爱情来挤兑麦克白:“从这一刻起,我要把你的爱情看作是同样靠不住的东西。
”继而,又用一个军人最忌讳的懦弱来激将麦克白:“你宁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的生命的装饰品的名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在‘我想要’后面吗
”这两点都是麦克白的致命之处,因此他才铁定了谋杀邓肯之心,他说:“请你不要用说了,只要是男子汉做的事,我都敢做,没有人比我有更大的胆量。
” 麦克白夫妇定好嫁祸于卫士的计策,决定谋杀邓肯。
暗杀之前,“杀人的恶念”使麦克白看到异象——把在他面前摇晃的刀子,它的形状你他拔出来的那把一模一样,它指示着他要去的方向,告诉他应当用什么利器。
很明显,刀子是麦克白内心杀人恶念的外化。
外化的原因在于他内心经历着激烈的内心冲突,面对善恶的抉择,麦克白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有胆量。
杀人的恶念让他恐惧,他说“坚固结实原大地啊,不要听见我的脚步声音是向什么地方去,我怕路上的砖石会泄漏了我的行踪。
”他不是逃避什么外在的东西,而是逃避自己对自己的审判。
之后莎翁对麦克白谋杀邓肯与暗杀班柯后的心理状态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
谋杀邓肯之后,麦克白听到臆想的声音:“不要睡了
葛莱密斯已经杀害了睡眼。
”暗杀班柯后,麦克白看到班柯的鬼魂,这是麦克白内心激烈冲突的结果,是他内心对自己审判的理性观念的外化。
麦克白杀死了邓肯与班柯,也相当于杀死了自己的另一半――理性、善良的另一半。
麦克白与班柯本是一个人的两个方面。
班柯也像麦克白一样,有深沉的权力欲望,但他的理性与道德的力量也一样的强,并且女巫给他的预言并不是直接针对他而是针对他的子孙的,不是他的努力可以获取的,假如女巫对班柯和麦克白的预言交换一下位置,班柯也有一个像麦克白夫人那样的班柯夫人,那班柯也很可能与麦克白走同样的一条路。
杀死班柯之后,麦克白内心冲突开始减弱,从那以后,他“心里想到什么便把它实行,不再有任何的疑虑”,他变成了一个行尸走肉的、疯狂的暴君。
人与命运的冲突也开始激化起来。
“我曾经哺乳过婴孩,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怜爱地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会在 它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它的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它的脑袋砸碎。
”但她毕竟是女人,坚强的外表掩饰不了她内心的软弱,她最后的梦游泄露了她心底的秘密,表现出她外强中干的秉性。
不过,这反而显出她的人性――具有普通人的情感。
由她的梦游往回考察,我们发现,麦克白夫人内心的风暴并非像剧本表面描写的那样平静,事实上,她内心的风暴一直都是激烈的,但是她为了安慰麦克白,只好把自己的内心风暴压抑着,第三幕第二场,麦克白夫人独处时,独白道:“费尽了一切,结果不是一无所得,我们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一点不感觉满足。
要是用毁灭他人的手段,使自置身在充满着疑虑欢娱里,那么还不如被我们所害的人,倒落得无忧无虑。
”其内心的痛苦与冲突是深邃的,但麦克白上来后,她马上隐蔽了自己的情绪,转过来安慰麦克白: “啊,我的主
您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的,让最悲哀的幻想做您的伴侣,把您的思想念念不忘地集中在一个己死者的身上
无法挽回的事,只好听其自然;事情干了就算了。
”(第三幕第二场) 两段话的语气相差如此之大,都是因为关心体贴麦克白。
变这点看,麦克白夫人倒有一些可爱之处。
内心的冲突必然要有一定的发泄方式,麦克白夫人不断压抑自己内心冲突的结果,导致了她的梦游和全面的崩溃。
由此可见,与麦克白狂风骤雨式的冲突相比,麦克白夫人的内心风暴就像海底的洋流,表面平静,内部却波涛汹涌。
《麦克白》具有命运悲剧与性格悲剧的双重审美特质,与当时的时代精神是一致的。
文艺复兴倡导“人本主义”,把人的地位提高到一个很高的地位,涌现出了一批天才式的巨人。
莎剧中的人物多具有人文主义色彩。
《麦克白》一剧中麦克白的斗争精神和他的力量体现了人的力量。
但他最终的失败却说明命运观念在西方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它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文学创作风格。
实际上,其他许多莎剧亦存在着宿命的色彩.
《麦克白》结构分析
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政治导读 在研读麦克白这个不朽的文学典型的生涯时,笔者一再想起堪称斯宾诺莎哲学灵魂的那个著名命题:Qui Deum amat, conari non potest, ut Deus ipsum contra ame1。
在最根本的意义上,这篇文章的意图就是以诗人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的悲剧生涯来证明斯宾诺莎的这项哲学命题。
研读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意味着研读暴政(tyranny),尤其是晦涩神意的阴霾所笼罩的暴政。
神意对麦克白实施神圣的暴政,而麦克白在他感伤的宫殿中实施政治的暴政。
暴政的精神——恐惧——弥漫了神世与人世。
愚人讲述的故事 《麦克白》的开场是古典的,因为它以非人的(nonhuman)或者说某种粗糙的神意临在(女巫)的情节开场(1.1)。
女巫给我们丑陋、肮脏、变态、阴森的感觉震撼,她们自称是神意的信史。
然而,我们无从证实她们的神圣的信史身份,也许那是她们的假冒;但也许,那正是神意临到此世之际晦涩不明的暗示;甚至,我们或许可以说,女巫的出场只是莎士比亚施展的“deus ex machina”(机械降神)的手段2,用来暗示我们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意。
——《麦克白》的开场是所有莎剧中最粗陋的开场,但我们因此不得不赞叹莎士比亚精心设局的细密。
紧随非人的或者超自然的开场之后的是一个自然的或者属人的(human)开场:军队的号角,它暗示战争(1.2)。
非人的开场由雷鸣与闪电引出,而属人的开场由战争引出。
前者是天域最剧烈的动荡,而后者则是此世最剧烈的动荡3。
天域的动荡和三个女巫所组建的“神圣议事会”被诗人莎士比亚放置在此世的动荡之前或之上。
这样,非人的开场就可以被看作一篇“序言”,由它导引或者激发出作为“正文”的在此世发生的人类故事。
这无异于说,人类的故事仅凭自身的力量是无法开始的,只有凭借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第一推动”,人类的故事才能开始。
——“神造人,将生气吹进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
4”人类世界似乎仅仅属于次要领域,仅仅来自某种首要原因的结果,它自身仅仅提供质料的因素,而它得以存在的“形式因”或“第一因”则需要在它的外面寻找。
通过把女巫们的神圣议事会及其所代表的不管有多么粗陋的来自“第一因”的讯息设置在第一幕的第一个场景,诗人莎士比亚似乎暗示了人的缺陷以及随之而来的人对神仰赖。
对人世和神世秩序的这种排序样式似乎把人放在了无比尊贵的位置上,因为人来自神的创造,但同时,这种排序也突显了人的潺弱,因为他们毕竟仅仅是神手中的被造物。
这种神世——人世的排列格局或许最符合悲剧的精神。
因此,这场悲剧的非人的开场不仅仅是一篇用以导出人类故事的戏剧序言,它更是一篇莎士比亚苦心营构的“神学序言”,它将导出人世的意义,使得人类在此世的生活和行动具有可被理解的(intelligible)意义;换言之,没有这篇“神学序言“的先在,则人世将陷入无聊的虚无。
然而,女巫们在开篇对于“清明”(fair)与“污浊”(foul)或者“美”与“丑”的混淆5似乎暗示了另外一种可能,一种人世被意义与虚无所混杂的可能(1.1.11),一种神事——人世的序列出现颠倒的可能。
因为,要想在“第一因”的光照下探究居于次级的“质料因”的领域的人世的意义,首先必须弄求得“第一因”的意义,但是,在次级领域被创造的人能够找到探达第一因的入口,求得它的意义并将其带回到质料性的人世吗6
“第一因”难道不是不对人世开放吗
难道人世的意义不是取决于首先从人世中清洗掉那常常混淆“清明”与“污浊”的“第一因”吗
这些问题使麦克白和鲁滨逊都深深地走入迷津,然而,两个人探索的结果却霄壤之别。
接着我们来看第二场——属人的开场。
国王邓肯和战场归来的信史之间的对话占据第二场的绝大篇幅,对话的主题是对麦克白的盛赞。
此时的麦克白正身处沙场。
这意味着,麦克白仅仅是作为一名为国杀敌的武士而被赞扬的。
国王邓肯坐镇城中,他无疑是城邦政治体的人格代表。
城邦的基本秩序则由友爱与和平所构成。
和平有序的(ordered)城邦政体生活秩序为“普通人”(ordinary humans=anthropoi)所建立。
“普通人”通常保持普通的人之常情(to philanthropon),也就是爱邻人,从这里出现了“爱人类者”(philanthropos)7的城邦伦理。
这是普通人拥有的集体激情,这种激情滋养着有别于神性与兽性的“人性”(humanity),它把特立独行的“库克洛普斯”作为常人维系平原上的城邦里:城邦的品质注定是平凡的或中庸的。
平凡中庸,这就是“人性”的精义。
战争是武士得以出现的先决条件。
城邦政治体的安全秩序(order)要求其中一些非凡的(extra-ordinary)成员离开城邦平凡的(ordi-nary)或和平的生活,走向战争;战争可以说是平凡的城邦秩序沿着不平凡的方向的延伸,“城内”向“城外”的延伸:战争都发生在城外。
武士的德性因此必需是非常的,而且区别于城邦常人的常人品德。
城邦作为一个整体不会也不可能模仿武士的德性,但却会赞美和崇拜它 (1.2.24, 44-45, 59, 69;1.4.14-21, 27-32,47, 54-58)。
然而,城邦对武士的赞美和崇拜含有一种危险:它有可能鼓励武士的“自我主张”(self-assertion),并使他看不到下面这个事实:他之所以从平常的公民成为一个非常的武士,并不是因为他自身的武士德性,而是城邦政治体的自然本性要求他成为武士:城邦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安全而创造了武士。
武士并不是自然生长的,而是被造的。
换言之,城邦命令其中具有非常德性的成员在非常时期离开城邦到城外从事非常的行动(战争),其目的只是为了守卫城邦内部的平常秩序。
对这个真相的无知往往使武士走入自我主张的迷津,并混淆城邦和武士两者之间的自然关系:即前者命令,后者服从,从而使得武士有赡苎隼底约悍浅5奈涫康滦韵蚱匠5某前畈扇∧持植黄匠5男卸??热缗崖摇⑦本?⒈┱?3前钫?翁宓陌踩?淙灰览涤谖涫康牡滦裕?涫康牡滦员旧砣从氤前钫?翁宓钠匠O靶源嬖谏羁迢傣埂3前钣涝兑院?傻难酃饧嗍幼懦前钭陨淼氖鼗ふ摺6杂谖涫浚?前钣涝妒且豢榻?亍?br \\\/> 早在《伊利亚特》中,荷马就把武士定义为“英雄”或“真正的人”(aner),并明确把它与城邦里的常人(anthropos)区别开8。
武士与常人之间的差异往往导致一个政治悖论:为了自身的利益,城邦创造了武士,但却不能真正与武士共存,同样,武士也不能与城邦共存。
然而,如果仔细观察,我们或许会在这个矛盾的背后发现一个更为根本的和谐:一方面,没有武士的保护,则城邦就不再是城邦;另一方面,没有城邦的命令、期待、赞美乃至崇拜,则武士就不再是武士。
关于第一方面,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在他的《蛙》里曾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证据。
他讨论到和雅典公民对雅典将军阿尔西比亚德的态度时说: 他们爱他,他们恨他,但又离不开他。
9 关于第二方面,我们可以把色诺芬笔下的僭主希耶罗拿来作为一个证明。
僭主是最非常、最外在于城邦秩序(extra-ordi-nary)的人,然而,从希耶罗对诗人西蒙尼德斯的表白中,我们可以看到“深藏在僭主灵魂深处的麻烦”,一种群然悖论式的生存——“害怕人群,也害怕孤独”: 【僭主】所遇到的麻烦却一直深藏在僭主的灵魂中;在僭主的心里,齐聚了人的所有快乐和不快乐……僭主甚至不能不去爱戴他的城邦,因为离开了他的城邦,他就没有安全,也不能享受快乐了。
可是,僭主政制又迫使他去挑剔自己祖国的瑕疵。
因为,当他看到平民们刚猛勇敢、武装精良的时候,他就不会感到块乐了。
……【僭主】害怕人群,也害怕孤独。
10 就象“城邦”与它的“武士”之间的复杂关系所演示的,“非常”与“平常”之间的根本和谐常常被二者之间的跟本矛盾所掩盖,僭主希耶罗的不幸由此而来。
我们将要看到,麦克白的悲剧同样也是由此而来的。
城邦与武士之间的矛盾是常人所持守的公民德性与专属于武士阶层的德性之间的矛盾。
两种德性就其自身而言都是部分的德性。
相对于德性的整体,部分的德性是残缺的。
这些残缺的德性之间必然互相争斗不休,除非它们意识到德性的整体的存在和它们自身做为部分的有限性,即自我的知识。
部分的德性一方面使人成为一个有德性的人,但另一方面,其自身的有限性却也可能使这个有德性的人冒犯被德性的整体所保护的领地。
我们是间接从信史的报告和国王邓肯的赞美中第一次知道麦克白的11。
国王的赞美暗示了一种特殊的观察麦克白的角度,即城邦自身的角度。
特殊的观察已经是一种评价,也可能仅仅是一种期待。
这意味着从国王邓肯那里获得的麦克白的形象可能是国王自己的一厢情愿,换言之,可能是完全错误的。
这个有可能出现错误的形象就是一个完美的武士形象,也是国王邓肯的城邦所最需要的形象 (1.2.15, 16-17,19,55)。
当大臣罗斯把麦克白和女战神“贝罗那的新郎”等同看待时,对麦克白的赞美也就达到了顶峰。
贝罗那的新郎是战神马斯。
此刻,麦克白已臻至神域,他似乎被升迁到了神的序列。
这完全符合《伊利亚特》所记载的神人秩序:在其中,“武士”(aner)和诸神(theoi)几乎同处于一个品级12。
武士能够得到神意的关照,神的直接干预似乎把他从常人的序列里分拣出来,并提升到非常的神圣序列。
这把我们引到到麦克白在“荒野”这场戏。
荒野在城墙之外并远离城邦和它的公民,而且据说那个地方往往可能发生人世上最非凡的事情,即神与人的相遇13。
如果从神学——政治的角度考察土地的性质,则“荒野”是一块和“战场”一样的地方:据说二者都堪称神圣的土地,见证着种种所谓奇迹。
在摧毁了国王邓肯的敌人以后,麦克白离开战场,但他没有回归城邦,而是走进荒野。
回归城邦意味着从武士降为平常的公民,而进入城外的荒野这几近于神圣的土地则意味着上升。
诗人没有告诉我们麦克白为什么要进入荒野,但诗人明确告诉我们是女巫们首先决定在荒野与麦克白会面 (1.1.6-7),换言之,就像耶和华拣选约拿做先知一样,是女巫们拣选了麦克白。
如第三场开篇所显示的,麦克白的出场是在女巫们的出场之后。
——正如前面对全剧开场的结构分析所提示的,人不是由他们自身开始的,人的开始和运行始于非人或神的德性和力量 (1.3.1-37)。
第一幕第三场的主题是预言。
预言体现了一个非常的时刻,在其中,神与人相遇,超自然与自然相遇,或无限与有限相遇。
这是一个一种全然神异的力量透入自然和人世秩序并将之扰乱的时刻。
这个时刻往往伴随着在自然或人这这一边所惊起的混乱和恐惧14。
“恐惧”是《麦克白》的主题之一。
“恐惧”(fear)这个词正是在第一幕第三场第一次出现,而这个场景的主题则是预言和荒野:恐惧诞生于远离城邦的荒野,而性情温文的城邦乃和平的境地。
然而,随着麦克白带着女巫传达的神示离开荒野回到城邦,“平常”和“非常”的冲撞也就很难避免了,麦克白从荒野中感受到的“恐惧”将改变城邦的温文性情,他甚至有可能把城邦的政体秩序重新奠定在“恐惧”之上。
——而恐惧,正是僭主政制的精神15。
“预言”这场戏第一次出现“恐惧”这个词,与前一场赞美麦克白的勇敢形成尖锐的不和谐。
事实上,整部悲剧自始至终都贯穿着“不和谐”,“不和谐”堪称全剧的主旨,正如我们在下面将要看到的人与人、人与神、人与自然、兽与兽、兽与人、甚至神与神之间的冲突。
这是充斥人世和神世的普遍的不和谐。
——这是一个混乱的世代(The time is disjointed)。
诗人让麦克白就神意问题针对女巫们提出问题: 且慢,你们这些闪烁其辞的预言者,明白一点告诉我。
西纳尔死了以后,我知道我已经晋封为葛莱密斯爵士;可是怎么会做起考特爵士来呢
考特爵士现在还活着,他的势力非常煊赫;至于说我是未来的君王,那正像说我是考特爵士一样难于置信。
说,你们这种奇怪的消息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为什么你们要在这荒凉的旷野用这种预言式的称呼使我们止步
(1.3.76-78) 我们可以说,这是麦克白第一次针对“第一因”而发的询问。
对于他的询问,“第一因”的神使们——也就是女巫——当然保持冷淡的沉默。
她们的沉默让麦克白感到不安。
神似乎只向人发布命令,而不能被人问询。
尽管神对人的问题漠不关心 ( 1.3.130-131),但人的问题仍然需要人以人性的方式来探究和回答。
诗人让麦克白的副将班柯完成了这个任务: 我们谈论的这些怪事真的曾经在这儿出现过吗
或许,我们误食了令人疯狂的草根, 使我们失去了理性
(1.3.83-85) 麦克白的问题是人为什么会遭遇神或被神所遭遇。
这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相当古老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班柯将军的回答是由于人的理性被禁锢,即缺乏智慧或简直是愚蠢。
我们看到,班柯以极具人性的方式首先否认了超自然预言的存在,继而把它说成是存在于其理智部分业已失序因而偏瘫了的人的心灵中。
班柯似乎向我们暗示,所谓预言只不过生于人的想像16,而想象正是幻觉丛生之地17。
我们后来将看到,这种幻觉最终演变成麦克白的“悲剧过失”(hamartia),它根源于自己对自身武士德性做为“部分德性”的过分估价。
麦克白离开战场时是一个完美的武士。
当他进入荒野时则被一种“上升”的欲望所挟制,在荒野里他滋生出一种幻相,这个幻相由“神意”以女巫预言的介入方式所证实。
对此,班柯又有洞察: 魔鬼为了要陷害我们,往往故意向我们说真话,在小事上取得我们的信任,然后在重要关头我们便会堕入圈套。
(1.3.130-131) 麦克白带着女巫的预言回城,这座城注定要被“神意”的谎言扰乱。
国王邓肯代表了城邦政治体的人格。
麦克白的弑君等同于向城邦宣战。
城邦是人类滋生与人性涵养的地方。
向城邦宣战意味着向整个人类和人性挑战。
这意味着,由于向人类和人性宣战,麦克白也就失去了人的身份,他的存在是全然非人(nonhuman)的。
这继而意味着一个相当危险的后果:他只配以非人的手段被对待。
——也许他将被人象神一样地崇拜,也许,他将被人象野兽那样杀死。
身份的混乱使麦克白意识到了处境的危急。
他只好向神乞援: 我最需要上帝的垂恩, 可我为什么说不出‘阿门’
(2.2.30-31) 麦克白似乎不知道他犯了一个神学上的错误:弑君之前的独白表明他已经放弃了“来生”: 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要是凭着暗杀的手段,可以攫取美满的结果,又可以排除了一切后患;要是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一切、解决一切——在这人世上,仅仅在这人世上,在时间这大海的浅滩上;那么来生我也就顾不到了。
(1.7.7) 由于放弃了来生,他放弃了一切与来生相关的东西,比如灵魂不朽、天堂的封赏、地狱的恶报,甚至也放弃他在天国或地狱的成员资格。
换句话说,他终结了人与神界任何可能的关联,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
——这是他最终走向“虚无”的关键一步,这一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荒野预言那一幕。
一个“无神论者”没有正当的理由得到神意的任何方式的看顾,也就是说,他既不会被罚入地狱,更不会救赎到天堂。
这暗示了一个冰冷的结局:他将被人象野兽那样在人间杀死。
这一点,麦克白自己很清楚: 可是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往往逃不过现世的裁判;我们树立下血的榜样,教会别人杀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也会自己饮酖而死,这就是一丝不爽的报应。
他到这儿来本有两重的信任:第一,我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臣子,按照名分绝对不能干这样的事;第二,我是他的主人,应当保障他身体的安全,怎么可以自己持刀行刺
而且,这个邓肯秉性仁慈,处理国政,从来没有过失,要是把他杀死了,他的生前的美德,将要像天使一般发出喇叭一样清澈的声音,向世人昭告我的弑君重罪;“怜悯”像一个赤身裸体在狂风中飘游的婴儿,又像一个御气而行的天婴,将要把这可憎的行为揭露在每一个人的眼中,使眼泪淹没叹息。
(1.7) 神学推理的错误并没有阻止麦克白把他的神学思考继续下去 (2.2.26-45)。
他的神学思考并非致力于澄清他对“第一因”的疑惑和惊奇。
疑惑和惊奇是沉思的习性,专属于哲人,而此时的麦克白却完全被恐惧所攫取。
在恐惧中,麦克白似乎意在让没有意义的神学言说暂时充当他虚弱灵魂的庇护所。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麦克白和丹尼尔·笛福笔下的鲁滨逊的巨大差异:同样是被恐惧所笼罩,但鲁滨逊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诵读圣经以及对神意的沉思于事无补,从而一次又一次地从虚妄的神意庇护中退出,回到自己有限的人性、慎虑、力量和卑微的希望。
相反,频临绝望的麦克白或许在祈求着神恩(“我最需要上帝的垂恩”),或许是躲藏在空洞的神学絮语(logoi)后面寻求庇护。
与荒岛烈日下劳作的鲁滨逊相反,麦克白躲在阴郁的王宫中与晦涩的神意为伴。
麦克白失去了回到自然世界的能力: 我现在开始厌倦白昼的阳光,但愿这世界早一点崩溃。
(5.5) 麦克白夫人安慰着她的丈夫并尽力终止他的神学思考。
她说那些絮叨只会“使我们发疯” (2.2.33)。
麦克白还需要走完更长的一段路并付出更高的代价以后才能停止他惑乱不堪的神学思考,停止做一个没有上帝的神学家,一个对神意秩序业已退出人世秩序毫无洞察的神学家。
18 鲁滨逊和麦克白的神学思考都起源于“恐惧”,鲁滨逊最终建立了安全的王国,并使得神意的庇护显得多余,而麦克白则由于盲从晦涩的神意而把一座王国变成僭主的恐怖暴政。
对于鲁滨逊来说,恐惧是他的起点;对于麦克白来说,恐惧却是他的终点。
鲁滨逊征服了恐惧,赢得了自由,麦克白毁掉了自由,并成为恐惧的奴隶。
在莎士比亚这部悲剧中,在神意与人世的关系语境下,除了麦克白以外,还有一个人物也是值得记取的,那就是手刃麦克白的苏格兰贵族麦克德夫,他的妻儿曾经成为麦克白暴政的牺牲品。
麦克德夫的出场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
麦克白弑君的当夜,他的宫廷被极度阴霾的气氛所笼罩,宫廷的看门人在醉意朦胧中有意无意地把他看守的宫廷与“地狱”类比。
而麦克德夫就是敲开地狱之门的那个人。
这是他的第一次正式出场(2.3.2)。
这之前他一直是国王邓肯沉默的僚属。
此时,国王神圣的身体已经冷却,除了罪恶的谋杀者以外,其他人或沉睡或昏醉。
——这是世界最黑暗的时刻,它需要一位先知以启动神意的拯救事业。
麦克德夫第一个打破死亡的沉寂,他第一个发现了谋杀,他唤醒了或醉或睡的昏昧中人,换言之,他启动了一个新的开端。
麦克德夫发现谋杀之后的呼告充满义愤和谴责(2.2.33),近乎犹太先知耶利米的“哀歌”(lamentation)。
和耶利米祈求一个洁净的祭司国度一样,道德绝对论也是麦克德夫的德性的基础,其进一步的根源在于他对神意正义的信靠。
麦克德夫代表了一种理想的政治秩序。
对于这种政治秩序,人类只能想往和祈祷,而在现世则终不可得19。
麦克德夫的家庭悲剧向我们提示了他的理想政治秩序难以抵制麦克白的暴政。
等到麦克德夫获得象鲁滨逊那样的洞见时已经太迟了。
麦克德夫在此世的所有作为必须依据此世的“条款”来审断。
这部悲剧的最后一幕主题是“惩罚”和“治疗”。
所以,毫不奇怪,这一幕一再出现疾病、医生、自然的的技艺、医药等意象 (5.1.71, 2.27, 3.39-45, 3.50-56)。
麦克白夫人在忧郁中死去。
麦克白被迫退到冰冷的真相面前:由于和城邦为敌,他把自己从城邦中放逐,注销了自己的政治身份,最终流于一个在纯粹的“自然状态”中没有庇护的可怜造物20。
麦克白看到,他的生命就像“一片凋谢的黄叶”(5.3.23): 已经活得够长久了;我的生命已经日就枯萎,像一片雕谢的黄叶;凡是老年人所应该享有的尊荣、敬爱、服从和一大群的朋友,我是没有希望再得到的了;代替这一切的,只有低声而深刻的咒诅,口头上的恭维和一些违心的假话。
(5.3) 鲁滨逊之所以抛弃神意,并把他的荒岛赋予井井有条的政治秩序,是因为正是政治,而不是神意,才能给他提供根本的庇护所,以抵挡自然状态里的恐惧、暴力和杀戮。
麦克白则恰恰背道而驰,他不但仰赖晦涩的神意,而切竟然用血腥的暴政将和平安宁的政治共同体拉回到被恐惧主导的战争状态,即自然状态。
——鲁滨逊孜孜以求的,正是麦克白立意摧毁的,而鲁滨逊心不在焉的,却又是麦克白孜孜以求的。
最后的真相,麦克白在最后的时刻终于看到: 我的决心已经有些动摇,我开始怀疑起那魔鬼所说的似是而非的暧昧的谎话了。
(5.5) 麦克白否弃了晦涩的神意,然而,由于他早已撕裂了政治体用以抵挡自然暴力的丝网,注销了自己的政治身份,他只能袒露在赤裸裸的自然状态表层,就象“一片凋谢的黄叶”。
这个意象让麦克白对自己的生涯、乃至生命本身感到索然无味: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21(5.5.17-28) 关于人世与神世的问题麦克白给我们的教训 宙斯,我将怎么说呢
是你看守着人间呢
还是你们这些凡人徒然怀着这错误的意见,仿佛以为有神明的一族,而其实只是机缘在管领一切的世事么
——欧里庇得斯(周作人 中译) 如前所述,麦克白的生涯贯穿着两重暴政,以及随之而来的两重奴役。
——神意对麦克白的暴政与奴役、麦克白对苏格兰的暴政与奴役。
当他被晦涩不明的神意的诱惑所征服以后,接受了异己的本质,失掉了自己的自然的纯洁的德性,从而表现为受制于比他更强有力者的枷锁的形式时,这便叫做他的命运。
麦克白与旷野中的犹太人惊人地相似。
他过度地相信自己的“被拣选”,过度地盲从于“他自己的”神意,以至于他把整个世界都看成他了他地对立物。
他作为整个世界的敌对者,除了与他处于敌对中的对方以外,他找不到更高的存在。
他没有能力进入这个世界,并与这个世界按照这个世界所有的方式结成友谊。
——只有通过悔暗不明的神意,只有通过一种与这个世界全然相异的存在,麦克白才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这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可能的联系。
这意味着,神意施加在他身上的奴役和暴政,他将在进入世界之后转嫁给这个世界。
这就象约书亚率领的犹太人击杀迦南民族一样,据说他们是奉了神的意旨的。
神把犹太人变成奴隶,而犹太人转身再奴役把迦南人。
犹太人不可能和迦男人以被这个世界所认可的人道方式共处。
由于一心仰赖他们的神,他们不具备与世界共处的习性。
奴役与被奴役,这是他们的民族生活与政治存在的基本逻辑。
这种只能存在与神与人之间的逻辑屡屡置犹太人于被奴役的屈辱境地,直到被罗马人把他们的圣殿永久性地摧毁,从此以后,他们便把罗马人当成了神,罗马人成了他们的命运。
——这在根本意义上也是麦克白的处境。
麦克白与敌对的世界之间唯一可能的关系只是统治,而且是以暴政所实施的统治,而暴政恰恰有无异于表明他不能实现他的统治,所以,统治世界对他来说始终只是一个理想。
他自己无疑也在这个理想的支配之下,也就是说,他的心灵中激荡着某种理念,他为这种理念服务,因而享受着他的理想给他的实际上是靠不住的“恩宠”。
既然他的神植根于他对整个世界的蔑视上面,所以他也就自以为是的认为他是他的神的唯一宠儿。
麦克白把想当然地把幻觉当成了真理,然而,他不明白的是,真理是一种自由的东西,没有人能够支配它,它也不会去支配任何人。
真理与人的关系只能有一种样式:发现与被发现。
然而,麦克白与他的神意的关系是奴役与被奴役,这与真理以及真理发现者的自由品性根本不符。
麦克白没有去“发现”,而是“被拣选”。
这正如神的存在对犹太人来说并不是真理,而仅仅是一个命令,而且有可能是荒诞的命令、违背自然的命令、不惜承担与整个世界为敌的代价的命令22
和犹太人一样,麦克白是彻底依赖他的神的,而人所依赖的对象怎么可能具有真理的形式呢
麦克白在荒野“被拣选”以后在他的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全部都是卑鄙的、落魄的、恶劣的,所有这一切都不外乎是他的原始命运的后果和发展。
这个命运是他自己创造出来反对他自身不可克服的力量的。
既然生命在他那里那样遭到践踏,既然在他那里没有不受其暴政所统治的东西,既然在他那里没有任何圣洁的东西,所以他的行为可以陷于最不虔敬的狂怒和最粗野的狂热。
由于与整个世界的普遍的敌对,麦克白达到了一种几乎是绝对意义上的独立,一种以流血和死亡所保证的独立。
然而,这只是一种全然暴君式的独立,它在这个世界不可能持久下去,因为它太违背这个世界的自然了。
这个世界所认可的独立是一种幸福的状态、一种优美的人性状态,而麦克白的独立则是一种完全被动、丑恶的状态,一种贫乏的象“一片凋零的枯叶”一样的生存。
他得到这样一点可怜和可怖的独立,却丧失了一切优美与高贵,毁灭了一切优美与高贵。
我们也许可以追随用“麦克白”的意象来讲解“犹太人”的悲剧的青年黑格尔,反过来用“犹太人”的意象来讲解“麦克白”的悲剧。
麦克白的悲剧不是古典希腊的悲剧,它不能唤起人的“恐惧”与“怜悯”,因为这两种情感只发生在高贵优美的人物由于受到命运的支配而陷于必然性的“过失”的时候。
麦克白的悲剧只能唤起憎恶。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