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个小村庄里有位中年邮差,他从刚满二十岁起便开始每天往返五十公里的路程,日复一日将忧欢悲喜的故事,送到居民的家中。就这样二十年一晃而过,人事物几番变迁,唯独从邮局到村庄的这条道路,从过去到现在,始终没有一枝半叶,触目所及,唯有飞扬的尘土罢了。这样荒凉的路还要走多久呢?他一想到必须在这无花无树充满尘土的路上,踩着脚踏车度过他的人生时,心中总是有些遗憾。有一天当他送完信,心事重重准备回去时,刚好经过了一家花店。对了,就是这个!
他走进花店,买了一把野花的种子,并且从第二天开始,带着这些种子撒在往来的路上。就这样,经过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始终持续散播着野花种子。
没多久,那条已经来回走了二十年的荒凉道路,竟开起了许多红、黄各色的小花;夏天开夏天的.花,秋天开秋天的花,四季盛开,永不停歇。
种子和花香对村庄里的人来说,比邮差一辈子送达的任何一封邮件,更令他们开心。在不是充满尘土而是充满花瓣的道路上吹着口哨,踩着脚踏车的邮差,不再是孤独的邮差,也不再是愁苦的邮差了。人生如白驹过隙,时光飞逝,何妨留下善行,提供后人乘凉?
牌坊
余秋雨
童年的时候,家乡还有许多牌坊。
青山绿水,长路一条,走不了多远就有一座。高高的,全由青石条砌成,石匠们手艺高超,雕凿得十分细洁。顶上有浮饰图纹,不施彩粉,通体干净。鸟是不在那里筑窝的,飞累了,在那里停一停,看看远处的茂树,就飞走了。这算是乡间的名胜。夏日,凉沁沁的石板底座上总睡着几个赤膊的农夫,走脚小贩摆开了摊子,孩子们绕着石柱奔跑。哪个农夫醒来了,并不立即起身,睁眼仰看着天,仰看着牌坊堂皇的顶端,嘟哝一声:“
村子里再不嫁人的婶婶婆婆多得很,为什么不来立呢?只好去问她们,打算把牌坊立在哪里。一阵恶骂,还抹下眼泪。于是牌坊变得凶险起来。玩完了,也学农夫躺下,胡乱猜想。白云飘过来了,好像是碰了一下牌坊再飘走的。晚
村外有一个尼姑庵,最后一个尼姑死于前年。庵空了,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老先生,说要在这里办学堂。后来又来了几个外地女教师,红着脸细声细气到各家一说,一些孩子上学了。学了几个字,便到处找字。乡下有字的地方太少,想牌坊该有字,一座座看去,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因此傻想,要是那个走脚小贩死了,谁还知道牌坊的主人呢?幸好,村子里还有一个很老的老头。老头家像狗窝,大人们关照不要去,他是干盗墓营生的。有个晚上他又与几个伙伴去干那事。黑咕隆咚摸到一枚戒指,偷偷含在嘴里。伙伴们听他口音有异,都是内行,一阵死拳,打成重伤,吐出来的是一枚铜戒,换来焦饼10张。从此,孩子们只嫌他脏,不敢看他那嘴。但是,他倒能说牌坊许多事。他说,立牌坊得讲资格,有钱人家,没过门的姑娘躲在绣房里成年不出,一听男方死了,见都没见过面呢,也跟着自杀;或者……都是小孩子听不懂的话。只有一句听得来神,他是低声说的:“真是奇怪,这些女人说是死了,坟里常常没有。”乡下的孩子,脑袋里不知装了多少猜不透的怪事。谁也解答不了,直到呆呆地年老。老了,再讲给孩子们听。管它无字的牌坊呢,管它无人的空棺呢,只顾每天走进破残的尼姑庵,上学。尼姑庵真让人吃惊。进门平常,转弯即有花廊,最后竟有满满实实的大花圃藏在北墙里边。不相信世间有那么多花,不相信这块熟悉的土地会挤出这么多颜色*。孩子们一见这个花圃,先是惊叫一声,然后不再作声,眼光直直的,亮亮的,脚步轻轻的,悄悄的,走近前去。
这个花圃,占了整个尼姑庵的四分之一。这群孩子只要向它投了一眼,立时入
女教师说,不许把它搞坏。轻轻地拔草,轻轻地理下脚篱,不许把它碰着。搬来一些砖块砌成凳子,一人一个,端端地坐着,两手齐按膝盖,好好看。终于要问老师,尼姑是什么。女教师说了几句。又说不清,孩子们挺失望。两年以后,大扫除,女教师用一条毛巾包住头发,将一把扫帚扎在竹竿上,去扫屋梁。忽然掉下一个布包,急急打开,竟是一叠绣品。一幅一幅
绣房这个词,已第二次听到。第一次从盗墓老头的脏嘴里。那天放学,直着两眼胡思乱想。真想找老头问问,那些立了牌坊的绣房姑娘,会不会从坟墓里逃出来,躲到尼姑庵种花来了。可惜,老头早已死了。只好与小朋友一起讨论。年纪最大的一个口气也大,说,很多出殡都是假的,待我编一个故事,你们等着听。他一直没编出来。孩子们脑中只留下一些零乱的联想,每天看见花圃,就会想到牌坊,想到布幔重重的灵堂,飞窜的小船,老人的哑哭,下帘的快轿……颠三例四。孩子们渐渐大了,已注意到,女教师们都非常好看。她们的脸很白,所以一脸红马上就看出来了。她们喜欢把着孩子的手写毛笔字,孩子们常常闻到她们头上淡淡的香味。“你看,又写歪了!”老师轻声责备,其实孩子没在看字,在看老师长长的睫毛,那么长,一抖一抖地。老师们极爱清洁,喝口水,先把河水打上来,用明矾沉淀两天,再轻轻舀到水壶里,煮开,拿出一个雪白的杯子,倒上,才轻轻地呷一口,牙齿比杯子还白。看到孩子在看,笑一笑,转过脸去,再呷一口。然后掏出折成小四方的手绢,抹一下嘴唇。谁见过这么复杂的一套,以前,渴了,就下到河滩上捧一捧水。老师再三叮咛,以后决不许了。可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些教师都是大户小姐,讲究。
学生一大就麻烦,开始琢磨老师。寒假了,她们不回家,她们家不过年吗?不吃年夜饭吗?暑假了,她们也不回家,那么长的暑假,知了叫得烦人,校门紧闭着,她们不冷清吗?大人说,送些瓜给你们老师吧,她们没什么吃的。不敢去,她们会喜欢瓜吗?会把瓜煮熟了吃吗?大人也疑惑,就不送了吧。一个初夏的星期天,离学校不远的集镇上,一位女教师买了一捧杨梅,用手绢掂着,回到学校。好像路上也没遇到学生,也没遇到熟人,但第二天一早,每个学生的书包里都带来一大袋杨梅,红灿灿地把几个老师的桌子堆满了。家家都有杨梅树,家家大人昨天才知道,老师是愿意吃杨梅的。
老师执意要去感谢,星期天上午,她们走出了校门,
一天,乡间很少见到的一个老年邮差送来一封信,是给一位女教师的。后来又来过一个男人,学校里的气氛怪异起来。再几天,那位女教师自尽了。孩子们围着她哭,她像睡着了,非常平静。其他女教师也非常平静,请了几个乡民,到山间筑坟,学生们跟着。那个年龄最大的学生走过一座牌坊时不知嘀吐一句什么,“胡说!”一声断喝,同时出自几个女教师的口,从来没见过她们这么气忿。孩子们毕业的时候,活着的教师一个也没有结婚。孩子们围着尼姑庵——学校的围墙整整绕了三圈,把围墙根下的杂草全都拔掉。不大出校门的女教师们把学生送得很远。这条路干净多了,路边的牌坊都已推倒,石头用来修桥,摇摇晃晃的烂木桥变成了结实的石桥。叫老师快回,老师说,送到石桥那里吧。她们在石桥上捋着孩子们油亮的头发,都掏出小手绢,擦着眼睛。孩子们低下头去,看见老师的布鞋,正踩着昔日牌坊上的漂亮雕纹。
童年的事,越想越浑。有时,小小的庵庙,竟成了一个神秘的图腾。曾想借此来思索中国妇女挣扎的秘途,又苦于全是疑问,毫无凭信。10年前回乡,花圃仍在,石桥仍在。而那些女教师,一个也不在了。问现任的教师们,完全茫然不知。当然我是在的,我又一次绕着围墙急步行走。怎么会这么小呢?比长藏心中的小多了。立时走完,
1985年,美国欧·亨利小说奖授予司徒华·达比克的《热冰》。匆匆读完,默然不动。小说里也有一块圣女的牌坊,不是石头做的,而是一方冰块。贞洁的处女,冰冻在里边。据说这位姑娘跟着两个青年去划船,船划到半道上,两个青年开始对她有非礼举动,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顾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
小说的最后,是两个青年偷偷进入冷库,用小车推出那方冰块,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两个青年挥汗如雨,挟着一个完全解冻了的姑娘飞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远远送出天边。我默然不动。
思绪乱极了,理也理不清。老修女供奉着这位姑娘的贞洁,而她却始终袒露着自己有热量的生命,在她躲避的冰里。我的家乡为什么这么热呢?老也结不成像样的冰。我的家乡为什么有这么多不透明的顽石呢?严严地封住了包裹着的生命。偷偷种花的尼姑,还有我的女老师们,你们是否也有一位老父,哭着把你们送进冰块?达比克用闪闪烛光形容那位姑娘的秀发,你们的呢,美貌绝伦的中国女性*?把女儿悄悄封进冰块的父亲,你们一定会有的,我猜想。你们是否企盼过那两个挥汗如雨的青年,用奔跑的热量,让你们完全解冻,一起投向熹微的天际?冒犯了,也许能读到这篇文章的我的年迈的老师们,你们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