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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的读书笔记
作者在《宋元戏曲考》中指出:“独元人之曲,为时既近,托体稍卑,故两朝史志与《四库》集部,均不著于录;后世儒硕,皆鄙弃不复道。
而为此学者,大率不学之徒;即有一二学子,以余力及此,亦未有能观其会通,窥其奥窔者。
遂使一代文献,郁湮沉晦,且数百年,愚甚惑焉。
”这说是对我国传统文学观对戏曲的轻视,历代研究者的“未有能观其会通,窥其奥窔,这些都严重地影响了我国古代对戏曲的研究。
纪初王国维在吸收了西方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之后,写出《宋元戏曲考》,中国的戏曲研究才开始由古代传统向现代科学的方向转化。
当然这其中不乏有作者的所集结的心血,也是我们学习研究的榜样。
第一章“上古至五代之戏剧”,从内容来看,是作者有关中国戏剧起源、形成方面的考察和思考。
他对中国戏剧起源的考察主要是从两方面展开的:一为巫,一为优。
由巫一系,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楚越等地的巫风,《诗经》、《楚辞》、《汉书》、《说文解字》等文献为考察巫风的主要依据。
由优一系,王氏注意到优孟衣冠、优施遭诛于郏谷等史实,《春秋》三传、《史记》、《列女传》为其主要的文献依据。
王国维考察中国戏剧形成主要着眼点是“以歌舞演故事”,故他又以此为标尺,梳理秦汉以下各种史籍,注意到两汉之角抵百戏,魏晋之“辽东妖妇”,北齐之“兰陵王”、“踏摇娘”,隋唐之“参军戏”、“歌舞戏”等史实。
上所载滑稽剧中,无在不可见此二色之对立。
如李可及之儒服险巾,褒衣博带;崔铉家童之执简束带,旋辟唯诺;南唐伶人之绿衣大面,作宣州土地神,皆所谓参军者为之;而与之对待者,则为苍鹘。
此说观下章所载宋代戏剧,自可了然,此非想象之说也。
要之:唐五代戏剧,或以歌舞为主,而失其自由;或演一事,而不能被以歌舞。
其视南宋、金、元之戏剧,尚未可同日而语也。
但作者在考察中国戏剧起源、形成时,也有很大的出入。
他认为,中国戏剧“当自巫、优二者出”,这种思路给后世带来相当大的误导。
在考察中国戏剧形成时,王国维首重“歌舞”,特别是戏中之“曲”,这也反映着他对中国戏剧艺术特征的理解,但这样的理解显然是感性的、形而下的。
当他带着这样的观念,沿着历史线索探求中国戏剧的形成时,不能不明显带有“进化论”的色彩。
若以不断成熟、不断进化的眼光(而不是“质变”的眼光)来审视相关史实和现象,必然人见人殊,难形成定论。
宋辽金三朝之滑稽剧,其见于载籍者略具于此。
此种滑稽剧,宋人亦谓之杂剧,或谓之杂戏。
吕本中《童蒙训》曰:“作杂剧者,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
”吴自牧《梦粱录》亦云:“杂剧全用故事,务在滑稽。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云:“圣节内殿杂戏,为有使人预宴,不敢深作谐谑。
”则无使人时可知。
是宋人杂剧,固纯以诙谐为主,与唐之滑稽剧无异。
但其中脚色,较为著明,而布置亦稍复杂。
然不能被以歌舞,其去真正戏剧尚远。
然谓宋人戏剧,遂止于此,则大不然。
虽明之中叶,尚有此种滑稽剧,观文林《琅邪漫钞》,徐咸《西园杂记》,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所载者,全与宋滑稽剧无异。
若以此概明之戏剧,未有不笑者也。
宋剧亦然。
故欲知宋元戏剧之渊源,不可不兼于他方面求之也。
在“宋之小说杂戏”一章,王国维注意到宋代讲话、傀儡戏、影戏、三教、讶鼓、舞队等与戏剧相关的各种文艺现象。
论及宋代讲话的意义,他说:“其发达之迹,虽略与戏曲平行;而后世戏剧之题目,多取诸此,其结构亦多依仿为之,所以资戏剧发达者,实不少也。
”然但为著述上之事,与宋之小说无与焉。
宋之小说,则不以著述为事,而以讲演为事。
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谓:说话有四种:一小说、一说经、一说参请、一说史书。
《梦粱录》(卷二十)所纪略同。
这章深刻的揭示了,戏剧这种很好的结合语言而成的艺术形式的多种样式。
“宋之乐曲”一章,其最通行而为人人所知者,是为词。
亦谓之近体乐府,亦谓之长短句。
其体始于唐之中叶,至晚唐五代,而作者渐多,及宋而大盛。
宋人宴集,无不歌以侑觞。
然大率徒歌而不舞,其歌亦以一阕为率。
其话题涉及宋金大曲、缠达、诸宫调、唱赚等多种“乐曲”的考察,其目的是从“形式”、“材料”两方面为后来的“真戏剧”找到源头。
作者将董解元的《西厢记》判定为诸宫调,洵属卓识。
在本章中,他还据《武林旧事》、《梦粱录》等文献,考订《事林广记》所载赚词当出自南宋人之手,其观点后来也为学界所认同。
《宋元戏曲史》第五章“宋官本杂剧段数”、第六章“金院本名目”、第七章“古剧之结构”等三章主要是关于宋金杂剧、院本的研究。
在第五、六两章中,王国维所做的最主要的工作是依据所用曲调的不同,将《武林旧事》所载“官本杂剧段数”和《辍耕录》所载“院本名目”进行分类。
据王氏的考证,二百八十种“官本杂剧段数”中,“其用大曲者一百有三,用法曲者四,用诸宫调者二,用普通词调者三十有五”。
六百九十种“院本名目”中,用大曲者十六,用法曲者七,用词调者三十有七,用诸宫调者一。
然后,他对金院本做论断云:“则其体裁,全与宋官本杂剧段数相似。
宋金以前杂剧院本,今无一存。
又自其目观之,其结构与后世戏剧迥异,故谓之古剧。
古剧者,非尽纯正之剧,而兼有竞技游戏在其中,既如前二章所述矣。
盖古人杂剧,非瓦舍所演,则于宴集用之。
唯著曲名者,不及全体十分之一;而官本杂剧则过十分之五,此其相异者也。
”但《宋元戏曲史》仅仅将宋金杂剧当作中国戏剧的一个“历史发展阶段”来看待,这是他的眼光局限所制。
在第八、九、十、十一、十二等五章是其对元人杂剧的研究。
第八章“元杂剧之渊源”主要从“形式”(即元剧所用调牌)和“材料”(即内容题材)两方面论证其渊源自“宋金旧曲”、宋金“古剧”。
在“元剧之时地”一章,王国维主要是根据《录鬼簿》等文献考证元剧历史分期、流传地域、发达之因等问题,许多结论对后世影响深远。
王国维将元曲分为三期:“一、蒙古时代:此自太宗取中原以后,至至元一统之初。
《录鬼簿》卷上所录之作者五十七人,大都在此期中。
其人皆北人也。
……二、一统时代:则自至元后至至顺后至元间。
《录鬼簿》所谓‘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或不相知者’是也。
……三、至正时代:《录鬼簿》所谓‘方今才人’是也。
”按照这样的分期法,作者必然得到的结论是:第一期作者最多,且皆为北人,可见大都、平阳等北地为“杂剧之渊源地”,元中叶后杂剧中心南移至杭州,杂剧遂走向衰微。
元初名臣中有作小令套数者;唯杂剧之作者,大抵布衣,否则为省掾令史之属。
蒙古色目人中,亦有作小令套数者,而作杂剧者,则唯汉人(其中唯李直夫为女真人)。
盖自金末重吏,自掾史出身者,其任用反优于科目。
至蒙古灭金,而科目之废,垂八十年,为自有科目来未有之事。
故文章之士,非刀笔吏无以进身,则杂剧家之多为掾史,固自不足怪也 王国维关于元剧前盛后衰的论断,是后人对元剧研究中最具影响力的看法,但实际上也有不少问题。
元钟嗣成《录鬼簿》是今人了解元剧历史最重要的原始资料,王国维据以勾勒元剧历史是可以理解的,但《录鬼簿》本身并非“按年代次序”编写的,所以王国维(及后来人)据《录鬼簿》的分组对元剧进行历史分期是不够可靠的。
洛地《〈录鬼簿〉分组、排列及元曲作家的“分期”》一文曾指出,《录鬼簿》下卷“方今才人”组甚至有不少迟于“上卷”中“前辈已死”组者!他据元曲家生平重新“分期”,则发现前、中、后三期作家人数略相当,并无前盛后衰现象。
。
元杂剧家可知者不足二百人,而元代诗家可知者约两千人,词家约两百人,这些诗词作家绝大多数没有杂剧创作(偶有散曲创作亦多限于小令)。
元废科举固为事实,但这样的事实并没有导致元代绝大多数文人投身于杂剧事业,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元代最具才华的文人在杂剧家队伍之中! 在“元剧之存亡”一章,王国维主要根据《录鬼簿》、《太和正音谱》以及《元曲选》等文献考察元杂剧剧本的存亡情况。
此外佚籍,恐尚有发见之一日,但以大数计之,恐不能出二百种以上也 第十一章“元剧之结构”、 元剧以一宫调之曲一套为一折。
普通杂剧,大抵四折,或加楔子案《说文》(六):“楔、櫼也。
”今木工于两木间有不固处,则斫木札入之,谓之楔子,亦谓之櫼。
杂剧之楔子亦然。
四折之外,意有未尽,则以楔子足之。
昔人谓北曲之楔子,即南曲之引子,其实不然。
元剧楔子,或在前,或在各折之间,大抵用〔仙吕·赏花时〕或〔端正好〕二曲。
唯《西厢记》第二剧中之楔子,则用〔正宫·端正好〕全套,与一折等,其实亦楔子也。
除楔子计之,仍为四折。
唯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则有五折,又有楔子。
此为元剧变例。
又张时起之《赛花月秋千记》,今虽不存,然据《录鬼簿》所纪,则有六折。
此外无闻焉。
若《西厢记》之二十折,则自五剧构成,合之为一,分之则仍为五。
此在元剧中亦非仅见之作。
杂剧之为物,合动作、言语、歌唱三者而成。
故元剧对此三者,各有其相当之物。
其纪动作者,曰科;纪言语者,曰宾、曰白;纪所歌唱者,曰曲。
元剧中所纪动作,皆以科字终。
后人与白并举,谓之科白,其实自为二事。
元剧脚色中,除末、旦主唱,为当场正色外,则有净有丑。
而末、旦二色,支派弥繁。
今举其见于元剧者,则末,有外末、冲末、二末、小末;旦,有老旦、大旦、小旦、旦俫、色旦、搽旦、外旦、贴旦等。
元剧中歌者与演者之为一人,固不待言。
毛西诃《词话》,独创异说,以为演者不唱,唱者不演。
然《元曲选》各剧,明云末唱、旦唱,《元刊杂剧》亦云“正末开”或“正末放”,则为旦、末自唱可知。
且毛氏连厢之说,元明人著述中从未见之,疑其言犹蹈明人杜撰之习。
即有此事,亦不过演剧中之一派,而不足以概元剧也。
第十二章“元剧之文章”集中体现了王国维对元剧结构体制、艺术成就的认识,对后来影响甚大,最值得注意。
王国维关于元剧最重要的结论是: 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
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
何以谓之有意境
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
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
元曲亦然。
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
兹举数例以证之。
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关汉卿《谢天香》第三折:〔正宫·端正好〕我往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
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内
,元剧被视为有丰富“人民性”的文化遗产来看待,许多论著乃强为解说,论证元剧思想内容如何“进步深刻”、戏剧结构如何“严谨高妙”,与王国维相比,此种认识可以说是严重的倒退! 王国维力关于元剧曲、白作者的归属说:“元剧之词,大抵曲白相生;苟不兼作白,则曲亦无从作。
”这种看法实际反映着王国维对元剧认识的不足。
如果我们不是把关、白、马、郑当作“戏剧家”来看待,而是以“元曲家”来看待,“曲”为作家所作而“白”为伶人所作,也许就不会完全“不可思议”。
进而我们才可以理解元剧何以思想“鄙陋”、关目“拙劣”:元曲家最关心的是套曲的制作并以此显示才情,其白则不妨交付伶人,故有“思想之鄙陋”;元剧以曲体结构(即北曲四套)为根本,在四套北曲的框架内,正常的“戏剧结构”势难展开,故不能不关目“拙劣”。
第十四章“南戏之渊源及时代”、第十五章“元南戏之文章”两章都是王国维有关南戏的研究。
王国维首先对沈璟《南九宫谱》所存南曲五百四十三个调牌进行调查分析,认为“其出于古曲者,更较元北曲为多”。
然后又通过对《荆》、《刘》、《拜》、《杀》、《琵琶记》等剧目的调查,认为“其故事关目皆有所由来,视元杂剧对古剧之关系,更为亲密也” 。
这些认识都是非常高明的,但当他最终对南戏之时代做出判断时,因“现存南戏,其最古者大抵出于元明之间” ,故将南戏置于元杂剧之后。
元剧进步之二大端,既于第八章述之矣。
然元剧大都限于四折,且每折限一宫调,又限一人唱,其律至严,不容逾越。
故庄严雄肆,是其所长;而于曲折详尽,犹其所短也。
至除此限制,而一剧无一定之折数,一折(南戏中谓之一出)无一定之宫调;且不独以数色合唱一折,并有以数色合唱一曲,而各色皆有白有唱者,此则南戏之一大进步,而不得不大书特书以表之者也。
南戏之渊源于宋,殆无可疑。
至何时进步至此,则无可考。
吾辈所知,但元季既有此种南戏耳。
然其渊源所自,或反古于元杂剧。
今试就其曲名分析之,则其出于古曲者,更较元北曲为多。
今南曲谱录之存者,皆属明代之作。
以吾人所见,则其最古者,唯沈璟之《南九宫谱》二十二卷耳。
此书前有李维桢序,谓出于陈、白二谱;然其注新增者不少。
由是观之,则现存南戏,其最古者,大抵作于元明之间。
而《草木子》反谓“元朝南戏盛行,及当乱,北院本(此谓元人杂剧)特盛,南戏遂绝”者,果何说欤
曰:叶氏所记,或金华一地之事。
然元代南戏之盛,与其至明初而衰息,此亦事实,不可诬也。
元南戏之文章,以《荆》、《刘》、《拜》、《杀》并称,得《琵琶》而五,此五本尤以《拜月》、《琵琶》为眉目,此明以来之定论也。
元南戏之佳处,亦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
申言之,则亦不过一言,曰有意境而已矣。
故元代南北二戏,佳处略同。
唯北剧悲壮沈雄,南戏清柔曲折,此外殆无区别。
此由地方之风气,及曲之体制使然。
而元曲之能事,则固未有间也。
元人南戏,推《拜月》、《琵琶》。
明代如何元朗、臧晋叔、沈德符辈,皆谓《拜月》出《琵琶》之上。
然《拜月》佳处,大都蹈袭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杂剧,但变其体制耳。
明人罕睹关剧,又尚南曲,故盛称之。
今举其例,资读者之比较焉。
最后说就乐曲之方面论之。
至于戏剧,则除《拨头》一戏,自西域入中国外,别无所闻。
辽金之杂剧院本,与唐宋之杂剧,结构全同。
吾辈宁谓辽金之剧,皆自宋往,而宋之杂剧,不自辽金来,较可信也。
至元剧之结构,诚为创见,然创之者,实为汉人。
而亦大用古剧之材料,与古曲之形式,不能谓之自外国输入也。
《宋元戏曲史》作者王国维是什么派别的?
中国文学的鉴赏 袁行霈 一 滋 味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鉴赏离不开对语言的咀嚼和玩味.读懂是第一步,但仅仅读懂还不够,要能欣赏语言的巧妙、语言的美.中国有句成语叫“咬文嚼字”,似乎有点贬义.但文学鉴赏不能不学会“咬文嚼字”.元遗山《与张中杰郎中论文诗》云:“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这是文学鉴赏的经验之谈. 阅读文学作品可以借助字典、辞典,然而字典、辞典只解释字词的意思,不可能把它的滋味告诉读者.一般的注本也不过是注出词义、典故.隐藏在语言深层的情韵,附着在词语之上的色彩,未必能借助工具书和注释得到.这只有通过自己大量的阅读,反复的玩味,才能逐渐体会. 例如“白日”,辞典注曰“太阳”.但熟悉古典诗歌的人都会感到这个词以“白”形容“日”,似乎强调了“日”的亮度;左思说:“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鲍照说:“白日正中时,天下共明光.”“白日”是“太阳”,但是经过诗人反复使用后,它已带有一种光芒万丈的气象.王之涣的《登鹊雀楼》一开头说“白日依山尽”,虽然写的是夕阳,但因用了“白日”这两个字,仍给人以辉煌灿烂的感觉. 又如“东篱”,陶渊明《饮酒》诗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家院子东边有一道篱笆,下边种着菊花,这本是普通的田家景色.可是因为陶渊明是一位著名隐士,菊几乎成了他的化身,所以连带着“东篱”也有了远离尘俗的意味. 再看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落花时节”四字既点明时令,又暗喻李龟年和自己两人的遭遇,还暗喻唐王朝的局势,含蓄蕴藉,大可玩味. 《论语·雍也》说:“伯牛有疾,子问之,自 脂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斯疾,重复一个“斯”字,孔子那种爱惜悲痛的心情充分地传达了出来. 《世说新语》记载名士的言谈举止十分生动,如《文学》篇中,“了不长进”四字就很传神,特别是那个“了”字,耐人寻味. 支道林初从东出,住东安寺中.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 小说戏曲中的词语,也有一些值得玩味的.《红楼梦》第四十四回,贾母骂贾琅:“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黄汤”就是“黄酒”,但用“黄场”往往有贬义.如《水 济》第十四回:“畜生!你却不径来见我,且在路上贪噇这口黄汤.我家中没得与你吃,辱没杀人!”元杂剧《朱砂担》第一折有:“我则是多吃了那几碗黄汤,以此赶不上他.”不该喝酒而喝了,酒后闯了祸,这时不用“黄酒”而用“黄汤”,别有一种趣味. “没嘴的葫芦”,比喻不多讲话的人.葫芦这比喻使人联想到憨厚的样子,再加上“没嘴”,这印象就更强烈了.《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西游记》第三十八回:“他就是个没嘴的葫芦,也与你滚上几滚.”元杂剧《蝴蝶梦》第二折:“浑身是口怎么支吾,恰似个没嘴的葫芦.”将这些例句互相对照,觉得更有意思. 又如《红楼梦》第七回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初次与宝玉相见,凤姐也在场.当秦钟向凤姐作揖问好时,“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这一段里“比下去了”四个字极其传神.除表示凤姐喜欢秦钟以外,还可看出凤姐对宝玉的爱.凤姐总以为别人都不及宝玉,经常拿别人和宝五相比,以往没有人可以比得上他,如今这秦钟一来就把宝玉“比下去了”.一个泼辣女人的形象立刻出现在读者眼前. 《水浒传》第三回写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腰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的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肉雨’.”这“肉雨”二字,金圣叹批曰:“千古奇文.”李卓吾批曰:“‘肉雨’二字惩地形容,从未经人道过.”袁无涯批曰:“‘肉雨’二字俗而典,莽而趣,便生后拳头雨点之根.”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功能是很奇妙的.然而语言的表现力又是有限的,即使是语言大师也常常遇到语言表达的苦恼.中国的文学家深知“言不尽意”的道理,所以特别注重语言的启发性和暗示性,把那些微妙的意味寄诸言外,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中国文学的鉴赏,要从语言入手,但不要被语言所局限,应当从言内到言外,品尝那些言外的滋味. 二 意 境 意境是作家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足以使读者沉浸其中的想象世界.诗、赋、词、曲、小说、散文、骈文等各种文学体裁,以及绘画、音乐等艺术种类都可以创造出意境.注重意境的创造,是中国文学艺术共同的特点. 意境的形成,有赖于作家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二者的交融.或情随境生;或移情入境;或体贴物情,物我情融.有时意境很快就达到鲜明清晰的地步,有时需要在初始之境的基础上深化、开拓.《漫 叟诗话》说:杜甫的《曲江对酒》中的两句诗,原作“桃花欲共杨花语,黄鸟时兼白鸟飞”,后改为“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改了三个字,意境遂大不相同.此诗是杜甫乾元元年在长安任拾遗时所作,他对肃宗既怀有幻想,又感到失望.久坐江畔,一种寂寞无聊之感袭上心来.“桃花欲共杨花语”,偏于想象,意境活泼,与此时之心情不合.改为“桃花细逐杨花落”,偏于写实,意境清寂,正好表现久坐无聊的心情. 诗词中鲜明的富于启示性的意境不胜枚举.“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汉江临眺》)“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李白《金乡送韦八之西京》)“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杜甫《后出塞》其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滁州西涧》)“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巳《遏金门》)“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欧阳修《生查子元夕》)“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秦观《满庭芳》)“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 陆安春雨初雾》)这些诗句,我们反复体味,即可进入那意境之中,获得美的享受. 有些抒情写景的散文和骈文,也有诗的意境.王勃的《滕王阁序》、柳宗元的《水州八记》、苏拭的前后《赤壁赋》等等,自不待言.即使是先秦诸子散文,如《论语》也有一些诗一样的片段.其《先进》篇中,子路、曾哲、冉有、公西华侍坐章,孔子让他们各言其志,其他几个人都是直截了当地述说,只有曾哲是借一段描述性的语言来表达的: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害,咏而归. 这段文字就颇有意境. 戏曲有没有意境呢?也有.王国维说元杂剧之妙,“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宋元戏曲考》)戏曲中的曲词尤其注重意境的表现.有些曲词善于描摹景物,烘托气氛,抒写人物的内心活动,如王实甫《西厢记》里《长亭送别》一折中的两支曲子: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小说有没有意境呢?也有.如《聊斋志异》中的《绿衣女》,写书生于璟在庙里读书,夜间忽有一女子在窗外赞曰:“于相公勤读哉!”于方疑思间,女已推扉笑入.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于生爱之,遂与寝处.女妙解音律,歌声动耳摇心.一夕,女走后于生听到她呼救的声音,声在檐间,一大蜘蛛捉一物,哀鸣声嘶.于破网挑下,则一绿蜂将毙.“捉归室中,置案头.停苏移时,始能行步.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旋展双翼,已乃穿窗而去.自此遂绝.”整篇小说都富有诗意,而末段尤有意境. 中国文学的创作既注重表现意境,文学的鉴赏当然也应该力求感受和进入意境.当我们读着那些意境深远的作品时,可能暂时忽略了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整个心灵沉浸在想象的世界之中.有时是自己过去的审美经验被唤起,并和诗人取得共鸣.有时仿佛心灵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对宇宙和人生得到新的理解.有时会感到超越了故我,在人格上和智力上走向更加光明和智慧的境地. 怎样才能进入文学作品的意境呢?必须驰骋自己的想象和联想,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诗歌鉴赏需要运用想象和联想,已无须赘言,这里只讲讲戏曲的鉴赏.中国戏曲的表演有很强的虚拟性,乘车荡舟,骑马作战,扣门登楼,各种各样的动作都是由演员通过虚拟的方式加以表现,舞台上并没有真实的布景.那山山水水,干军万马,都要由观众自己去想象.而在读剧本的时候,眼前不但没有布景,而且没有演员,所见到的只是纸上的文字.读者要借助这些文字想象出舞台的情景,让死的文字一个个活起来,变成一些生动的场景.这样才能进入它的意境. 三 寄 托 中国文学本有托物言志的传统,《论语·子罕》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借松柏表现坚贞的人格.《离骚》里的美人香草,寄托了诗人高尚的情操.有些作家不敢或不愿把自己的政治见解明白说出,也常常隐去真意,而用托物言志的方法.在那些题为“咏怀”“咏史”“感遇”“感怀”的作品中,不少是这样的.因此鉴赏中国文学,必须注意有无寄托,如果有寄托,就要进一步弄清是什么寄托,透过表层的意象,体察作者真正的思想感情.如李商隐的《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其二: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进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阴非 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这首诗以为雨所败的牡丹象征自己,咏物和抒情融合在一起,曲折而细腻地表现了自己不幸的遭遇.又如元代诗人王冕的《白梅》: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王冕笔下这株白梅高洁绝俗,而又不孤芳自赏,它愿意把自己的清香贡献出来,以加快春天的到来,寄托了诗人的理想. 在散文中有寄托的作品也不少见.韩愈的《杂说》四(《马说》)借着不为人知的千里马寄托了寒士的不平.周敦颐的《爱莲说》,以“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寄托自己的情怀,都是显而易见的例子. 然而,我们应该避免穿凿附会,把那些并无寄托的作品说成是比兴寄托之作.这只能破坏鉴赏的趣味而无助于对作品的理解.汉儒对《诗经》的解说就犯这个毛病.例如《关眼》明明是一首情歌,却被解释为“后纪之德也”.清代陈沆用汉儒解诗的方法,笺释汉代至唐代的诗歌,也有不少穿凿附会之处,如汉乐府《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陈沆说:“此忠臣被谗自誓之词!”显得迂腐可笑. 四 博 采 中国文学的鉴赏,需要深厚的文化修养.博采中国文化各个领域的知识,可以提高鉴赏的能力.例如诗歌的鉴赏,可以借鉴绘画、书法理论的地方就很多.清代王原祁论山水画说,用笔须“毛”,蔡 岂论书法艺术讲究“涩”,诗歌评论家论诗歌艺术讲到“拙”,我们可以互相印证.叶燮《原诗》论汉魏之诗说:“其工处乃在拙,其拙处乃在工.”陈师道《后山诗话》评刘禹锡的一首诗说:“语虽拙而意工.”袁枚《随园诗话》说:“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画家所谓“毛”,书家所谓“涩”,诗家所谓“拙”,其中的道理是相通的. 中国传统的艺术讲究一个“虚”字,虚处见实.画家往往在画面上留出大片空白,让观画的人自己去想象补充.清初画家 宣重光《画签》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书家和篆刻家讲究“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中国文学追求言外之意,正是虚处见实,计白当黑,让读者在无字之处看出字来,进而领悟作品的情趣.如果对中国的绘画艺术、书法艺术、篆刻艺术有所了解,就会有助于对中国文学的鉴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