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围城》里,谁属于围城内,谁属于围城外,谁介乎二者之间
方鸿渐在欧洲留学四年换了三所大学,最后从爱尔兰骗子手中买了子虚乌有的克莱登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四年后与苏文纨乘同一条船回国。
同学的时候,苏文纨并没把方鸿渐放在眼里,她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身为女博士,她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人敢攀上来。
这次同船回国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人也不讨厌,似乎也有钱,已准备向方鸿渐示爱。
但因为稍微矜持了一点,方鸿渐竟被已有未婚夫的放荡的鲍小姐引诱了去。
苏小姐妒火中烧,骂他们无耻。
然而鲍小姐刚刚下船,她就马上打扮得袅袅婷婷来找方鸿渐。
回到上海,方鸿渐住在已去逝的未婚妻周淑英家。
周淑英的父亲是上海点金银行的经理,就是周家出钱让方鸿渐出国留学的。
周太太向方鸿渐打听苏小姐,并希望认他的太太为干女儿,这让方鸿渐很惊慌。
方鸿渐回到本县探望自己的父母,听说方家留洋的博士回来了,当地的校长想请方鸿渐为学生们做一次演讲,谁知方鸿渐竟对学生们大讲特讲起鸦片和梅毒来,这让校长很尴尬。
方鸿渐回到上海,出于礼貌去拜访苏文纨,在苏家认识了苏文纨的表妹唐晓芙和赵辛楣。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是同僚,辛楣和文纨从小一起玩,辛楣对文纨一往情深,可苏文纨的心思却在方鸿渐身上,赵辛楣与方鸿渐初次见面,就产生醋意。
方鸿渐借看苏小姐为名去看唐晓芙,并暗中与唐晓芙恋爱。
而赵辛楣和“新派诗人”曹元朗却与他争风吃醋,苏文纨也希望借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而赵辛楣也真的醋意大发,从不放过一任何个扫方鸿渐面子的机会。
在一次聚会上,故意将方鸿渐贯醉,让方鸿渐当着苏文纨的面出丑,苏小姐对方鸿渐表示关心,并送方鸿渐回家,这让赵辛楣感到很失望。
方鸿渐无意与赵辛楣为敌,因为他并不爱苏小姐,他爱的是轻漂亮、聪明活泼的唐晓芙。
苏小姐明白了这一切之后,恼羞成怒,将方鸿渐以往买假文凭、与鲍小姐鬼混等丑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唐晓芙。
唐晓芙退回了方鸿渐写给她的情书,并要方鸿渐把她的信也全部退回。
方鸿渐感到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
方鸿渐在报馆里的差使没了,赵辛楣为了让他远离苏文纨,介绍他到三闾大学去任教,而三闾大学的校长高松年一再催赵辛楣到三闾大学任政治系主任,他被苏小姐拒绝后就答应了。
赵辛楣、方鸿渐、孙柔嘉、李梅亭四人费尽了周折终于到了三闾大学。
三闾大学是为了躲避战乱而重新组建的学校,学校只有一百五十八位学生,刚刚聘好的教授十之八九托故不来了。
因方鸿渐的学历中没有学位证书而被聘为中文系副教授。
在一次晚宴上听范小姐说陆子潇追求孙柔嘉,给孙小姐写了好多信。
这件事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拢乱了他,他想自己并未爱上孙小姐,何以不愿她跟陆子潇要好
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
孙柔嘉已有意于方鸿渐,故意就此事向方鸿渐请教处理办法。
方鸿渐对孙小姐虽然还只是朦朦胧胧有些好感,却下意识起了妒意,建议孙小姐将陆子潇的情书,不加任何答复地全部送还。
赵辛楣与中文系主任汪处厚的年轻太太有了越轨交往,而老校长高松年也对汪太太抱有非分之想,就向汪处厚揭发他们的私情,赵辛楣只得离开三闾大学。
他到了重庆进了国防委员会,颇为得意,比起出走时的狼狈,像换了一个人。
赵辛楣走后,方鸿渐也不想在三闾大学呆下去了,自己筹划着退掉高松年的聘书,并在信中痛痛快快地批评校政一下,借此发泄这一年来的气愤。
谁知他并未接到聘书,孙小姐倒是有聘约的,连薪水也升了一级。
孙柔嘉退掉聘书与方鸿渐一同离天三闾大学。
方鸿渐想从桂林坐飞机到香港,然后再回上海,写信让赵辛楣给他弄飞机票,赵辛楣回信说他母亲也要从重庆到香港。
方鸿渐与孙柔嘉在香港举行了婚礼,在香港遇到赵辛楣和苏文纨,而此时的苏文纨已是曹元朗的夫人了。
苏文纨怠慢了方鸿渐和孙柔嘉,孙柔嘉感到受了委屈,回到旅馆免不了与方鸿渐大吵一顿。
回到上海后,孙柔嘉不想立刻去婆家,要先回娘家,婆婆嫌孙柔嘉架子太大,不柔顺。
对她初次见面没有给公婆叩头也耿耿于怀,因而常常敲侧击、指桑骂槐地撩拨她和儿子的关系。
柔嘉有两个妯娌,本来矛盾重重,但有一次听见公公夸孙柔嘉是新式女性能自立的话,便马上把她认作共同的敌人,尽释前嫌,一致对外。
孙柔嘉做梦也想不到她成了妯娌二人的和平使者。
她们不仅背后对孙柔嘉挑剔诽谤,当面说话也常常暗藏机锋。
孙柔嘉和方鸿渐二人之间也总是争吵不断,他们都想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事,结果经常发生冲突。
他们为了择职吵,为了亲戚吵,为了朋友吵,甚至无缘无故,为了随便一句话也要吵。
夫妻结合犹如冤家相逢,互相把对方当作出气筒。
柔嘉让鸿渐到她姑母的厂里去做事,而鸿渐想到重庆去找赵辛楣,两人为此事又大吵一顿,最后鸿渐离家出走。
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最后还是决定回家与柔嘉和好,等他到家时发现柔嘉已经走了。
《围城》的象征源自书中人物对话中引用的外国成语,“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又说像“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 但如果仅仅局限于婚姻来谈“围城”困境,显然不是钱锺书的本意。
“围城”困境是贯穿于人生各个层次的。
后来方鸿渐又重提此事,并评论道: 我近来对人生万事,都有这个感想。
这就是点题之笔。
钱锺书在全书安排了许多变奏,使得“围城”的象征意义超越婚姻层次,而形成多声部的共鸣。
《围城》从“围城”这个比喻开始,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人类的“围城”困境:不断的追求和对所追求到的成功的随之而来的不满足和厌烦,两者之间的矛盾和转换,其间交织着的希望与失望,欢乐与痛苦,执著与动摇——这一切构成的人生万事。
“围城”困境告诉我们人生追求的结果很可能是虚妄的,这看起来好像很有点悲观,但骨子里却是个严肃的追求,热忱深埋在冷静之下,一如钱锺书本人的一生。
他揭穿了追求终极理想、终极目的的虚妄,这就有可能使追求的过程不再仅仅成为一种手段,而使它本身的重要意义得以被认识和承认,使我们明白追求与希望的无止境而义无反顾,不再堕入虚无。
但钱锺书并不是要简单地演绎这个比喻,他还要下一转语,不时地消除“围城”的象征。
钱锺书的夫人杨绛曾经说,如果让方鸿渐与理想中的爱人唐晓芙结婚,然后两人再积爱成怨,以至分手,才真正符合“围城”的字面原义;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批评王国维对《红楼梦》的误读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方鸿渐想进入唐晓芙的围城却始终不得其门;苏文纨曾经以为已经进入了方鸿渐的围城,其实进入却等于是在外面,而当她与曹元朗结婚并过上真正的市侩生活时——那种生活在钱锺书看来是绝对应该逃离的,她却安之若素;她曾经似乎已经进入了文化的围城,但她只有在成为发国难财的官倒时,才真正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处,你用枪逼着她也不愿意出来的。
方鸿渐并不想进入孙柔嘉的生活,可是他糊里糊涂地就进去了;结婚后,他也有想冲出来的冲动,但他是个被动的人,不敢行动,也不会行动。
从表面上看,方鸿渐去三闾大学的经历与“围城”的比喻是最相吻合的,但实际上,方鸿渐之无法在三闾大学如鱼得水,是因为他还有一些最基本的知识分子操守,或者说最基本的做人的操守。
高松年、李梅亭、汪处厚,这些人在那里舍得出来么
余秋鱼散文、围城、三国、红楼梦、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巴黎圣母院、其中一篇读后感 3000字左右谢了
1.蔡文姬,名琰,字昭姬,汉族,东汉末年陈留(今河南杞县)人,是中国历史上著才女和文学家。
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是东汉时期大名鼎鼎的文学家和书法家,是曹操的挚友和老师。
生在这样的家庭,蔡文姬自小耳濡目染,既博学能文,又善诗赋,兼长辩才与音律。
可惜生不逢时,东汉末年,社会动荡,蔡文姬被掳到了南匈奴,嫁给了虎背熊腰的匈奴左贤王,生儿育女。
虽然丈夫对她恩爱有加,但异族他乡的不同生活方式让她饱尝了痛苦。
十二年后,曹操统一北方,念恩师蔡邕对自己的教诲,曹操用重金赎回了蔡文姬。
文姬归汉后,想着留在匈奴的两个儿子,文姬柔肠寸断,写下了动人心魄的《胡笳十八拍》和《悲愤诗》。
其中《悲愤诗》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自传体的五言长篇叙事诗。
该诗“真情意切,自然成文”,激昂酸楚,在建安诗歌中别构一体。
2.苏蕙,字若兰,东晋前秦始平(今陕西兴平)人,据《晋书·列女传》记载,若兰从小天资聪慧,三岁学字,五岁学诗,七岁学画,九岁学绣,十二岁学织锦。
及笄之年,已是姿容美艳的书香闺秀。
苏蕙十六岁那年,跟随父亲游览刹阿育王寺时,认识了少年窦滔,互生爱慕,后结为夫妻。
窦滔文滔武略,入仕前秦后,政绩显著,屡建战功,升任至秦州刺使。
因被奸臣忌功嫉能,谗言陷害,被判罪发配流沙(今新疆白龙滩沙漠一带)。
苏蕙与丈夫在阿育王寺北城门外挥泪告别。
丈夫走后,苏蕙日思夜想,她把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写成《回文璇玑图诗》,并织为锦书寄赠丈夫。
《璇玑织锦诗》是一首回文诗,相传初时只有苏蕙夫妻能够读懂,文学价值极高,武周朝女皇武则天曾为其写序。
苏蕙是位多才多艺多产的女诗人,有文记她除《回文璇玑图诗》外,还有诗著五千多首,可惜3.谢道韫,东晋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人,东晋名将谢安之侄女,说起他的丈夫王凝之,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如果提起她的公爹王羲之,恐怕不知道的人很少。
谢道韫是东晋时名气很大的女诗人,但她的作品与其她女性的作品有很大的区别。
我国古代名媛诗作,多以阴柔见长,以宛转细腻见胜,而谢道韫的作品,却多充满阳刚之气,挥洒自如,气度非凡,不让须眉。
《晋书》本传记她:“风韵高迈”、“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
”其文风可以从她的《泰山吟》中可见一斑。
4.班婕妤,祖籍楼烦(今山西宁武)人,班固之祖姑。
西汉女辞赋家,是中国文学史上以辞赋见长的女作家之一。
婕妤并非她的名字,因其少年时被招入宫,封为婕妤,后人就一直沿用这个称谓,以至无从可考她的真实名字。
班婕妤少有才学,善诗赋。
成帝时被选入宫,初为少使,不久立为婕妤,很受成帝的宠幸。
后因受赵飞燕的嫉妒,遭诬陷,受排挤而失宠,自请侍奉太后于长信宫。
成帝死后,班婕妤又要求到成帝陵守墓以终其生。
伴着冢形碑影,班婕妤在孤独与寂寞中生活了五年,便离开了人世,葬于园中。
辞赋作家潘承祥评价道:“班婕妤堪称古代妇德的楷模”。
班婕妤作品很多,但大部分已佚失。
其中《自悼赋》、《怨歌行》是最为著名的作品,抒发了她在宫中的苦闷与忧怨。
5.左芬,又作左棻,字兰芝,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人,西晋女文学家、诗人,是著名文学家左思的妹妹。
左芬少好学,善作文,晋武帝司马炎闻听左芬才情过人便将其纳入后宫,拜为修仪,后为贵嫔,世称左嫔妃,又称九嫔。
《晋书·后妃传》有他的传记。
左芬因为德才超群每每被帝王群臣赞赏,使后宫佳丽见妒。
尽管谗言不断,但酷爱好虚荣的司马炎还是将她封为贵妃。
左芬性情孤傲、淡薄自律,不像其他嫔妃那样喜欢花枝招展,争风吃醋,《晋书》中称她“姿陋体羸,常居薄室”。
左芬的作品大部分为应诏之作,文辞甚为研丽。
〈杂感诗〉是其代表作之一,该诗构思新颖,感情充沛,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优秀作品。
6.鲍令晖,南朝东海(今山东郯城)人,女诗人,鲍照之妹。
关于她的生平史料上少有记载,因此对她的籍贯,也大有分歧。
有说涟水人,也有说是灌云人,其实他们是山东郯城人,而后徙居建康的。
梁代诗歌理论批评家钟嵘认为,南北朝宋齐两代能诗文的女子,只有鲍令晖、韩兰英两人。
钟嵘这样评价鲍令晖:“令晖歌诗,往往崭绝清巧。
《拟古》尤胜,唯《百愿》淫矣”。
鲍令晖曾有《香茗赋集》刊行于世,今已散佚,仅存诗六题七首。
由于鲍令晖生活的环境不同,视野有限,她的诗作除写离思别恨之外,没有多少深厚的社会内容。
可是她的诗作,拟古而创新,构思巧妙而又纯厚的手法,还是值的后人借鉴的。
7.薛涛,字洪度,中唐长安(今陕西西安)人。
她姿容美艳,性敏慧,8岁能诗,洞晓音律,多才艺,声名倾动一时。
薛涛之父薛郧,仕宦入蜀,死后,妻女流寓蜀中。
德宗贞元中,韦皋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召令赋诗侑酒,遂入乐籍。
韦皋曾拟奏请朝廷授以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格于旧例,未能实现,但人们往往称之为“女校书”,后世称歌伎为“校书”就是从她开始的。
薛涛和当时著名诗人元稹、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等人都有唱酬交往。
居浣花溪上,自造桃红色的小彩笺,用以写诗。
后人仿制,称为“薛涛笺”。
晚年好作女道士装束,建吟诗楼于碧鸡坊,在清幽的生活中度过晚年。
在唐代女诗人中,薛涛和李冶、鱼玄机最为著名。
薛涛的诗以清词丽句见长,其中不少作品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
这在封建时代的妇女中,特别是象她这一类型的歌妓中,是不可多得的。
其作品《送友人》、《十离诗》最为著名。
8.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南宋济南(山东济南)人,杰出的女文学家,婉约词宗,与辛弃疾并称“济南二安”。
其父李格非,北宋齐州历城县人,齐鲁著名学者、散文家。
母王氏,知书善文。
夫赵明诚,为吏部侍郎赵挺之之子。
李清照早年生活优裕,工书能文,通晓音律,幼承家学,早有才名。
婚后与赵明诚共同致力于书画金石的整理,编写了《金石录》。
中原沦陷后,与丈夫南流,过着颠沛流离、凄凉愁苦的生活。
明诚病死,境遇更加孤苦。
其词多写相思之情,感慨身世飘零。
现存诗文及词为后人所辑,有《漱玉词》等。
历称“一代词宗”,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崇高的声誉。
9.朱淑真,又作淑贞,号幽栖居士,籍贯身世历来说法不一,《四库全书》中定其为“浙中海宁人”,另说是“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祖籍安徽歙州(州治今安徽歙县),相传为朱熹侄女。
朱淑真生于仕宦家庭,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优裕。
幼颖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
素有才女之称。
相传因父母作主,嫁给一文法小吏。
因志趣不合,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抑郁而终,其墓在杭州青芝坞。
相传朱淑真作品为其父母焚毁,后人将其流传在外的辑成《断肠集》。
其诗词多抒写个人爱情生活,早期笔调明快,文词清婉,情致缠绵,后期则忧愁郁闷,颇多幽怨之音,流于感伤,后世人称之曰“红艳诗人”,作品艺术成就颇高。
10.秋瑾,原名秋闺瑾,字璿卿,又字竞雄;号旦吾,又号鉴湖女侠。
祖籍浙江山阴(今绍兴市),出生于福建厦门。
秋瑾性豪侠,习文练武,喜男装。
她蔑视封建礼法,提倡男女平等,常以花木兰,秦良玉自喻。
在国家处于内忧外患的时刻,她虽然已为人母,但还是毅然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自费东渡日本留学,先入日语讲习所,继入青山实践女校。
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
记书与《围 -------------------------------------------------------------------------------- 一 钱写《围城》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
我是“锱铢积累” 读完的。
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
我笑,他也笑;我 大笑,他也大笑。
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 外的事。
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
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 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
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
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
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
钟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 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
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
好比学士通 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
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 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
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 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
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
高明的 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 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
这话当然很对。
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 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 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①。
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
要 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
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 酿成了酒;从酒里辩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
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 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 样的联系。
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 自己的感情。
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
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管读来好像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①参看《事实—故事—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页)。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
有人读到这 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
钱钟书不是无锡人吗
他不也留过洋吗
不也在上海住过吗
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
”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竟推断出钱钟书 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钟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
钱钟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一 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学位,然后 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
他本想读学位,后来打消了原意。
一九三八年,清华大学聘 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因为按清华旧 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
钟书九、十月间回国,在 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
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
他父亲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 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 一家逃难住上海。
一九三九年秋,钟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后,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 老病,要钟书也去湖南照料。
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上海,反复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 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
这样,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
一九四○年暑假,他和 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途折回。
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 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
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 访,约他再回联大。
值珍珠港事变,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
他写过一首七律《古 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 “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望情绪。
《围城》 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
钟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到英 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
我母亲一年前 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
我急要省视老父, 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
当时我中学母校的校长留我在“孤岛” 的上海建立“分校”。
二年后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 课,业余创作话剧。
钟书陷落上海没有工作,我父亲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 钟点让给他,我们就在上海艰苦度日。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
”我 非常高兴,催他快写。
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
我说不要紧,他 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
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 好转要回去。
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
劈柴生火烧饭洗 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 手指。
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 也心甘情愿。
《围城》是一九四四年动笔,一九四六年完成的。
他就像原《序》所说:“两年里 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又忙着写《谈艺录》;他三十五岁生日诗里有一联: “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正是写这种兼顾不来的心境。
那时候我们住在 钱家上海避难的大家庭里,包括钟书父亲一家和叔父一家。
两家同住分炊,钟书的父亲 一直在外地,钟书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儿女等已先后离开上海,只剩他母亲没走,还有 一个弟弟单身留在上海;所谓大家庭也只像个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叙钟书的经历、家庭背景和他撰写《围城》时的处境,为作者写个简介。
下面就要为《围城》做些注解。
钟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
但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 节全属虚构。
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于,事情都子虚乌有;某些情节略具真实, 人物却全是捏造的。
方鸿渐取材于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自唱。
两人都读过《围城》,但是谁也没自认为方鸿渐,因为他们从未有方鸿渐的经历。
钟书 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
不经意的读者会对他 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为一。
许多读者以为他就是作者本 人。
法国十九世纪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娄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 那么,钱钟书照样可说:“方鸿渐,就是我。
”不过还有许多男女角色都可说是钱钟书, 不光是方鸿渐一个。
方鸿渐和钱钟书不过都是无锡人罢了,他们的经历远不相同。
我们乘法国邮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国,甲板上的情景和《围城》里写的很像, 包括法国警官和犹太女人调情,以及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等等。
鲍小姐却纯是虚构。
我们 出国时同船有一个富有曲线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国人对她大有兴趣,把她看作东方美 人。
我们在牛津认识一个由未婚夫资助留学的女学生,听说很风流。
牛津有个研究英国 语文的埃及女学生,皮肤黑黑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她很美。
鲍小姐是综合了东方美人、 风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抟捏出来的。
钟书曾听到中国留学生在邮船上偷情的故事,小 说里的方鸿渐就受了鲍小姐的引诱。
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
苏小姐也是个复合体。
她的相貌是经过美化的一个同学。
她的心眼和感情属于另一 个;这人可一点不美。
走单帮贩私货的又另是一人。
苏小姐做的那首诗是钟书央我翻译 的,他嘱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
苏小姐的丈夫是另一个同学,小说里乱点了鸳鸯谱。
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钟书自己。
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
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 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赵辛媚是由我们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变大的,钟书为他加上了二十多岁年纪。
这孩子至今没有长成赵辛媚,当然也不可能有赵辛媚的经历。
如果作者说:“方鸿渐, 就是我,”他准也会说:“赵辛媚,就是我。
” 有两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来,未加融化,因此那两位相识 都“对号入座”了。
一位满不在乎,另一位听说很生气。
钟书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 未及其他。
但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并没有一言半语抄袭了现成,全都是捏造的。
褚慎 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对号。
那个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张些呢。
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 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 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一批分数,并排列先后。
我知 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对象,所以小小翼翼地应付过去。
他接着气呼呼地对我说: “她们说他(指钟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他‘翩翩’不‘翩翩’。
”我应该厚 道些,老实告诉他,我初识钟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 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
可是我瞧他认为我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就忍不住淘气 说:“我当然最觉得他‘翩翩’。
”他听了怫然,半天不言语。
后来我称赞他西装笔挺, 他惊喜说:“真的吗
我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别人的挺。
” 我肯定他衣服确实笔挺,他才高兴。
其实,褚慎明也是个复合体,小说里的那杯牛奶是 另一人喝的。
那人也是我们在巴黎时的同伴,他尚未结婚,曾对我们讲:他爱“天仙的 美”,不爱“妖精的美”。
他的一个朋友却欣赏“妖精的美”,对一个牵狗的妓女大有 兴趣,想“叫一个局”,把那妓女请来同喝点什么谈谈话。
有一晚,我们一群人同坐咖 啡馆,看见那个牵狗的妓女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
“天仙美”的爱慕者对“妖精美”的 爱慕者自告奋勇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
”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钟书说:“别给蜘 蛛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
”钟书跑进那家咖啡馆,只见“天仙美”的爱慕者 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围都是妓女,在窃窃笑他。
钟书“救”了他回来。
从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说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该喝杯啤酒,不该喝牛奶。
准是那 杯牛奶作崇,使钟书把褚慎明拉到饭馆去喝奶;那大堆的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 牛奶生发出来的。
方遯翁也是个复合体。
读者因为他是方鸿渐的父亲,就确定他是钟书的父亲,其实 方遯翁和他父亲只有几分相像。
我和钟书订婚前后,钟书的父亲擅自拆看了我给钟书的 信,大为赞赏,直接给我写了一封信,郑重把钟书托付给我。
这来很像方遯翁的作风。
我们沦陷在上海时,他来信说我“安贫乐道”,这也很像方遯翁的语气。
可是,如说方 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分是捏造,因为亲友间 常见到这类的封建家长。
钟书的父亲和叔父都读过《围城》。
他父亲莞尔而笑;他叔父 的表情我们没看见。
我们夫妇常私下捉摸,他们俩是否觉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
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 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
方鸿渐 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
这些话都很对。
可是他究竟没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话也就可释为聊以自慰的话。
至于点金银行的行长,“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见的无锡商人,我 不再一一注释。
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
我没和钟书同到湖南去, 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认识,没一人和小说里的五人相似,连一丝影儿都没有。
王美玉 的卧房我倒见过:床上大红绸面的被子,叠在床里边;桌上大圆镜子,一个女人脱了鞋 坐在床边上,旁边煎着大半脸盆的鸦片。
那是我在上海寻找住房时看见的,向钟书形容 过。
我在清华做学生的时期,春假结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铺干草的泥地上,入夜梦 魇,身下一个小娃娃直对我嚷:“压住了我的红棉袄”,一面用手推我,却推不动。
那 番梦魇,我曾和钟书讲过。
蛆叫“肉芽”,我也曾当作新鲜事告诉钟书。
钟书到湖南去, 一路上都有诗寄我。
他和旅伴游雪窦山,有纪游诗五古四首,我很喜欢第二第三首,我 不妨抄下,作为真人实事和小说的对照。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
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 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
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鲁中叟,祗解别位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
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
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
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
衷曲 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小说里只提到游雪窦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
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鸿渐、李 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
足见可捏造的事丰富得很,实事尽可抛开,而且实事 也挤不进这个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妇也有些影子。
钟书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长者,旅途上碰到一个自称落 难的寡妇;那位朋友资助了她,后来知道是上当。
我有个同学绰号“风流寡妇”,我曾 向钟书形容她临睡洗去脂粉,脸上眉眼口鼻都没有了。
大约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凑出来一 个苏州寡妇,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语奇文。
证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
她头发枯黄,脸色苍 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
我曾和钟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 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
汪太太 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范小姐、刘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绍。
孙柔嘉虽然跟着方鸿渐同到 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却从未见过。
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 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
她受过高等教育, 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
方鸿渐 “兴趣很广,毫无心得”;她是毫无兴趣而很有打算。
她的天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 内外。
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从城外挤入城里,又从城里挤出城外。
她最大的成功是 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
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 型的大妇。
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 唇。
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
但这点聪明还是钟 书赋与她的。
钟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个人声音里的“扼要”,由 声音辨别说话的人,尽管是从未识面的人。
也许我正像堂吉诃德那样,挥剑捣毁了木偶戏台,把《围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 落,满地都是硬纸做成的断肢残骸。
可是,我逐段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使我放下稿子 大笑的,并不是发现了真人实事,却是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经过拼凑点化,创出 了从未相识的人,捏造了从未想到的事。
我大笑,是惊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 穿你的西洋镜”。
钟书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认我笑得不错,也带着几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诃德一样,做了非常扫兴的事。
不过,我相信,这来可以说明《围城》 和真人实事的关系。
二 写《围城》的钱钟书 要认识作者,还是得认识他本人,最好从小时候起。
钟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因为伯父没有儿子。
据钱家的“坟上风文”,不 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伯父就是“没出息”的长子。
他 比钟书的父亲大十四岁,二伯父早亡,他父亲行二,叔父行四,两人是同胞双生,钟书 是长孙,出嗣给长房。
伯父为钟书连夜冒雨到乡间物色得一个壮健的农妇;她是寡妇, 遗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现成的好奶妈(钟书称为“姆妈”)。
姆妈一辈于帮在钱家,中 年以后,每年要呆呆的发一阵子呆,家里人背后称为“痴姆妈”。
她在钟书结婚前特地 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我做见面礼。
有人哄她那是假货,把戒指骗去,姆妈气 得大发疯,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终没见到她。
钟书自小在大家庭长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输亲兄弟。
亲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钟 书居长。
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么都没个计较,放下书本,又 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
钱家人爱说他吃了痴姆妈 的奶,有“痴气”。
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呆气、 淘气等等。
他父母有时说他“痴颠不拉”、“痴舞作法”、“呒著呒落”(“著三不著 两”的意思——我不知正确的文字,只按乡音写)。
他确也不像他母亲那样沉默寡言、 严肃谨慎,也不像他父亲那样一本正经。
他母亲常抱怨他父亲“憨”。
也许钟书的“痴 气”和他父亲的憨厚正是一脉相承的。
我曾看过他们家的旧照片。
他的弟弟都精精壮壮, 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怜相。
想来那时候的“痴气”只是稚气、呆气,还不 会淘气呢。
钟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钟书”。
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来一 部《常州先哲丛书》,伯父已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
可是周岁有了“钟书” 这个学名,“仰先”就成为小名,叫作“阿先”。
但“先儿”、“先哥”好像“亡儿”、 “亡兄”,“先”字又改为“宣”,他父亲仍叫他“阿先”。
(他父亲把钟书写的家信 一张张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许多本,亲手帖上题签“先儿家书(一)(二) (三)……”;我还看到过那些本子和上面贴的信。
)伯父去世后,他父亲因钟书爱胡 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
钟书对我说:“其实我喜欢‘哲良’, 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
”这也许因为 他思念伯父的缘故。
我觉得他确是又哲又良,不过他“痴气”盎然的胡说乱道,常使他 不哲不良——假如淘气也可算不良。
“默存”这个号显然没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没出息”,不得父母欢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
伯母娘家是江阴富户,做颜 料商发财的,有七八只运货的大船。
钟书的祖母娘家是石塘湾孙家,官僚地主,一方之 霸。
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响了父子的感情。
伯父中了秀才回家,进门就挨他父亲一顿 打,说是“杀杀他的势气”;因为钟书的祖父虽然有两个中举的哥哥,他自己也不过是 个秀才。
钟书不到一岁,祖母就去世了。
祖父始终不喜欢大儿子,钟书也是不得宠的孙 子。
钟书四岁(我纪年都用虚岁,因为钟书只记得虚岁,而钟书是阳历十一月下旬生的, 所以周岁当减一岁或二岁)由伯父教他识字。
伯父是慈母一般,钟书成天跟着他。
伯父 上茶馆,听说书,钟书都跟去。
他父亲不便干涉,又怕惯坏了孩子,只好建议及早把孩 子送入小学。
钟书六岁入秦氏小学。
现在他看到人家大讲“比较文学”,就记起小学里 造句:“狗比猫大,牛比羊大”;有个同学比来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 挨了老师一顿骂。
他上学不到半年,生了一场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学,借此让他停学在 家。
他七岁,和比他小半岁的常弟钟韩同在亲戚家的私塾附学,他念《毛诗》,钟韩念 《尔雅》。
但附学不便,一年后他和钟韩都在家由伯父教。
伯父对钟书的父亲和叔父说: “你们两兄弟都是我启蒙的,我还教不了他们
”父亲和叔父当然不敢反对。
其实钟书的父亲是由一位族兄启蒙的。
祖父认为钟书的父亲笨,叔父聪明,而伯父 的文笔不顶好。
叔父反正聪明,由伯父教也无妨;父亲笨,得请一位文理较好的族兄来 教。
那位族兄严厉得很,钟书的父亲挨了不知多少顿痛打。
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 祖父,让两个弟弟都由他教。
钟书的父亲挨了族兄的痛打一点不抱怨,却别有领会。
他 告诉钟书:“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然开通了。
” 钟书和钟韩跟伯父读书,只在下午上课。
他父亲和叔父都有职业,家务由伯父经管。
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馆喝茶,料理杂务,或和熟人聊天。
钟书总跟着去。
伯父化一个铜 板给他买一个大酥饼吃(据钟书比给我看,那个酥饼有饭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么大, 还是小儿心目中的饼大);又化两个铜板,向小书铺子或书摊租一本小说给他看。
家里 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
钟书在家里已开始囫囵 吞枣地阅读这类小说,把“同呆 子”读如“岂子”,也不知《西游记》里的“呆子” 就是猪八戒。
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是不登大雅的, 家里不藏。
钟书吃了酥饼就孜孜看书,直到伯父叫他回家。
回家后便手舞足蹈向两个弟 弟演说他刚看的小说:李元霸或裴元庆或杨林(我记不清)一锤子把对手的枪打得弯弯 曲曲等等。
他纳闷儿的是,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
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 青龙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元霸的那一对八百斤重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 《西游记》,怎敌得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我们在牛津时,他和我讲哪条好汉 使哪种兵器,重多少斤,历历如数家珍)。
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却 连阿拉伯数字的1、2、3都不认识。
钟韩下学回家有自己的父亲教,伯父和钟书却是 “老鼠哥哥同年伴儿”。
伯父用绳子从高处挂下一团棉花,教钟书上、下、左、右打那 四棉花,说是打“棉花拳”,可以练软功。
伯父爱喝两口酒。
他手里没多少钱,只能买 些便宜的熟食如酱猪舌之类下酒,哄钟书那是“龙肝凤髓”,钟书觉得其味无穷。
至今 他喜欢用这类名称,譬如洋火腿在我家总称为“老虎肉”。
他父亲不敢得罪哥哥,只好 伺机把钟书抓去教他数学;教不会,发狠要打又怕哥哥听见,只好拧肉,不许钟书哭。
钟书身上一块青、一块紫,晚上脱掉衣服,伯父发现了不免心疼气恼。
钟书和我讲起旧 事,对父亲的着急不胜同情,对伯父的气恼也不胜同情,对自己的忍痛不敢哭当然也同 情,但回忆中只觉得滑稽又可怜。
我笑说:痛打也许能打得“豁然开通”,拧,大约是 把窍门拧塞了。
钟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十五分。
钟书小时候最乐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阴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
他们 往往一住一两个月。
伯母家有个大庄园,钟书成天跟着庄客四处田野里闲逛。
他常和我 讲田野的景色。
一次大雷雨后,河边树上挂下一条大绿蛇,据说是天雷打死的。
伯母娘 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烟,后来伯父也抽上了。
钟书往往半夜醒来,跟着伯父伯母吃半夜餐。
当时快乐得很,回无锡的时候,吃足玩够,还穿着外婆家给做的新衣。
可是一回家他就 担忧,知道父亲要盘问功课,少不了挨打。
父亲不敢当着哥哥管教钟书,可是抓到机会, 就着实管教,因为钟书不但荒了功课,还养成不少坏习气,如晚起晚睡、贪吃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无锡。
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
亲友介绍 了一处,我父母去看房子,带了我同去。
钟书家当时正租居那所房子。
那是我第一次上 他们钱家的门,只是那时两家并不相识。
我记得母亲说,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诉 她,搬进以后,没离开过药罐儿。
那所房子我家没看中;钱家虽然嫌房子阴暗,也没有 搬出。
他们五年后才搬入七尺场他们家自建的新屋。
我记不起那次看见了什么样的房子、 或遇见了什么人,只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白粉墙,粉墙高 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
钟书说我记忆不错,还补充说,门前有个大照墙,照 墙后有一条河从门前流过。
他说,和我母亲说话的大约是婶母,因为叔父婶母住在最外 一进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间一进,他父母亲伺奉祖父住最后一进。
我女儿取笑说:“爸爸那时候不知在哪儿淘气呢。
假如那时候爸爸看见妈妈那样的 女孩子,准抠些鼻牛来弹她。
”钟书因此记起旧事说,有个女裁缝常带着个女儿到他家 去做活;女儿名宝宝,长得不错,比他大两三岁。
他和钟韩一次抓住宝宝,把她按在大 厅隔扇上,钟韩拿一把削铅笔的小脚刀作势刺她。
宝宝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
兄 弟俩觉得这番胜利当立碑纪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宝宝处”四个字。
钟韩手巧,能刻 字,但那四个字未经简化,刻来煞是费事。
这大概是顽童刚开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 现。
后来房子退租的时候,房主提出赔偿损失,其中一项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个不成形 的字,另一项是钟书一人干的坏事,他在后园“挖人参”,把一棵玉兰树的根刨伤,那 棵树半枯了。
钟书十一岁,和钟韩同考取东林小学一年级,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学。
就在那年秋 天,伯父去世。
钟书还未放学,经家人召回,一路哭着赶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 已不省人事。
这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