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骄傲的皮匠
新中篇《骄傲的皮匠》再一次让人见识了王安忆写城与人的功底,也再一次让人见识了中篇小说大家的风范。
小说开篇即说,匠对上海方寸之地的拥有大约“涉及这近代城市的发展史”。
一个乡下的修鞋皮匠与上海的发展史相关,这样悬殊的勾连恐怕非大家手笔不能让人信服。
接下来,王安忆把目光投向小皮匠所在的弄堂,用缕析的细节写他的敬业,他的矜持,他的洞达和他的骄傲。
写他不声不响的爱情,写他对弄堂生活不言不语的参与。
说起来他和根娣的爱情并不源于根娣帮他热中饭的直接原因,而是弄堂老太制造的根娣和另一个男人绯闻”。
而两个人热络的偷情突然中断也并不因为东窗事发,而是因为出租屋男人把根娣误认为“那种女人”。
故事沿着这样的主线有条不紊的发展,看似戏剧性的变不出任何有意为之的文学技巧,仿佛都是生活水到渠成的演变逻辑。
而在这样的情节之外,则是麻将桌上的男女背后各自的生存,他们被城市变迁裹挟着,工作、房子、家庭关系、情感重心都在不断变化,只是,有的变化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有潜滋暗长、辨不清缘由的。
空间在时间里流淌怎么样
写在小说边上 ——读《时间在空间里流淌》(for 5.22<中国图书商报>) 文\\\/张怡微 王安忆自1978年发表处女作《平原上》以来,基本是以小说家的身份面向读者。
与她近千万字的小说创作成果相比,她的散文作品很少,一来是因为她自称要“珍惜素材”,二来是因为她偏爱大体量的叙事格局,但最重要的原因,无外她更执着于虚构乐趣的探索。
这似乎就使得她写作散文的功用与动机格外引人注目。
王安忆平日里从来不写专栏体的散文,少数见报的短作品,也并非专为栏目而作。
偶尔旧作重登,多数也直接关涉小说的创作体会、阅读笔记,非书评、非时评、也没有讨人共鸣的抒情。
但在力推“上海国际写作计划”上,她不遗余力,最近一次引人注目的非虚构作品创作,是为一批国外短篇小说作品集写了一篇长序,由书谈开去,篇幅却不如市面流行的那样精巧,洋洋洒洒。
她的散文观倒十分明确,“散文在语言上没有虚构的权利,它必须实话实说,它是感情的试金石。
”语言就此不再是故事的砖瓦,而自呈为感性的、写生生活外观的画笔。
在这部名为《空间在时间里流淌》的散文集中,最大的特点是,即是破题的“时空”二字,题目起的好。
空间与时间并非只是小说叙事中的概念,更重要的功用是,小说家的眼睛是借此介入生活,成为锋利的刀刃。
53篇作品被分成三辑,时间看似无序,却经过了巧心编排。
如第一辑中,开篇与末篇都写作于2008年,但辑中《我在少体校》、《花匠》几篇又写作于80年代,时间跨度极大。
主题却有筋有骨,从首篇由自家住的老房子说开去,一点一点说到童年的建筑、物什,青春的记忆,学校的生活及插队的点滴。
写的是变迁中他人的悲喜,也有一己的欣惧。
第二辑则以言及人生理想的《你要做什么呢》打头,是艺术探索的启蒙,也是求得真谛必经的拷问,作于80年代,随之缓缓展开的几篇,是王安忆初涉艺术的经验。
从学琴开始,到弃艺从文,王安忆终于找到了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来审美世界。
在这些作品中,她从对自己十分重要的第一篇小说创作写起,到文学讲习所的经历、出版的第一本书、第一句听到的夸奖等,写作态度之诚恳、谦恭令人动容。
后几篇则带浓浓的生活情味,有关于她和书斋、她和图书馆、她和丈夫的点滴,及她对于过往生活的体认、总结。
第三辑则是寻根。
时间跨度从九十年代末到2008年,王安忆巨细靡遗地记录了父母的历史、家族的来历,去向。
并非回忆,而是整理。
历史颠沛,这些人物也由着动荡各自曲折,自无法呈现于同一舞台,她便将之分门别类地与史实考证、地景脉络结合在一起。
那是后期她从历史长卷中寻找虚构空间所立足的根本资源。
仔细品读,我们可以发现,《时间在空间里流淌》一书中所翔实记录的都是极好的小说素材。
与王安忆大量写作的上海经验与淮北经验做比,逐着那一篇篇文末所标示的时间,我们看到了她对于写作的准备是十分充足的。
这30年中,王安忆从一名并不成功的文工团提琴演奏者,转而尝试文学写作。
她写过儿童文学、寻根文学,又写遍各类职业,包括离她生活场域极远的保姆、皮匠、发廊、杂技团团员……直至《天香》中晚明背景之下的手工艺世界。
王安忆说自己是匠人,实则她也由着自己的艺术探索,逐步认识了不同技艺的源流、所走过的历史脉络,与传承的人。
小说写到极致,地理与历史、社会与人文,都是不可回避的关注。
甚至一双好的眼睛介入生活,就能自呈为虚构写作的景深。
许多人喜欢王安忆,是喜欢她笔下扎实的生计与人伦。
而在这些细密的人情世故与生动的人物背后,站着我们自己、及父辈们所走过的前史。
他们看似站立于同一片土地上,却由不同偶然组合成了成千上万的故事。
王安忆将这些前史据实归档,进行有逻辑的梳理,用的是现实主义写作的挚心。
于是,那个很想被爸爸妈妈打扮得像姐姐一样的女孩,那个在爱神花园中被人藏起外裤而狼狈不堪的小女孩,那个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在田野间啜泣的女孩,那个在讲习所十分忐忑又自卑的女孩……终于走回爱神花园,并非是以“妈妈的女儿”,而是以自己的名字与那位从小看她长大的老花匠重逢,这其中的曲折、勤奋与甜酸苦辣,都凝成了时空中动人的汩汩之流。
她没有写自己感激父母、感激成长与农村经验,赐予她写作的财富。
不提恩念,不事事过问情感,节制朴质。
却以恳切的耐心、恒心为家族走过的那些或惊心动魄、或颠沛流离的经历尽可能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目。
又将如是扎实的生活质地、人情纹理,以虚构的方式结成好看的故事,抚慰着在世的忧伤。
王安忆说:“文字在某种程度上掩护了我们的经验,不使我们从生活中直接受伤,代价是我们只能获取第二手的材料。
但是在另一个方面,它们其实又具有一种内窥镜样的功能,它们总是引我们透过表面直至深处,那里有着更为本质的存在,于是也就更为尖锐而无法和解。
”由此,她写在小说边上的这本散文小辑,虽不及虚构的曼妙,但到底也重视检验着我们生活的本质,情感的原像,不使我们在时空中赤裸着抵抗生活的流变与裂伤,却能引领着感性的人们寻找善的通达,不急不徐。



